正说到关键之处,纳兰瑜却突然沉默,脸上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大宁曾经的勇毅侯爷,楚王骁骑营亲军都督,白渐鸿揣着满怀的不解坐到了纳兰瑜对面,带着几分释然劝说道:“其实王爷和我们都知道,齐王为帝本就是利在大宁,这几年我靠着这么手艺谋生,可是听到了不少好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当初是先帝爷逼齐王太过了”
“你和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寻常在民间行走,一身修道之人打扮的纳兰瑜明知故问道。
“还能是什么意思?别闹了,成王败寇,齐王顶着满朝文武保了王爷,若无鲁王谋逆的事,最多就是禁足王府,已经够意思了。你我也曾征战沙场,知道如今的这番太平有多不易,别再搅动风云惹得天下大乱,否则王爷也断然不会饶过你”
纳兰瑜此时却是慢吞吞的长叹一声:“已经晚了,不破不立,不搅得天下大乱,王爷怎么能出山?不搅得天下大乱,又怎么找那些叛出我们楚王府,巴不得王爷早一日死在长安城的混账报仇?王爷打下的太平,王爷自己没享到分毫,白白让这帮佞臣享了千秋富贵,我纳兰瑜可不答应”
听到此处,白渐鸿也有些激动,猛地一拍桌子骂道:“王爷都放下了,你又何必惹来这番生灵涂炭?我去年听说世子都被封作淮南王去江南了,用不了几年,等坐稳了龙椅王爷自然也能安享太平。军师,我钦佩你的才智,敬你对王爷的忠心,可搅得天下大乱,绝非王爷所愿,收手吧!”
纳兰瑜也不甘示弱地骂了回去:“回不去了!我也想过放下,可我自己连卜数卦,若是放任下去,王爷非但不能安享太平,反是大凶之兆。皇帝活不了多久了,风云际会,恐怕会驾崩之前一纸诏书赐死王爷。如今的这位太子明着是温文敦厚,实则心怀博大,今年不乱,早晚也会因为削藩,欺压勋贵世族惹来大乱。每晚一日,有人实力更甚,野心更甚,日后的天下只怕会更乱,天下人怪不到我纳兰瑜头上,王爷也怪不到我纳兰瑜。”
白渐鸿放弃了和纳兰瑜争执,从当初纳兰瑜在杨泰跟前为他求情保了他这位败军之将一命后,互不顺眼,屡有争执的两人每次都是以白渐鸿的投子认输结束。抽身离去的白渐鸿只是问道:“来几个人,下多少米?”
“就我放在定南卫的弟子一人”
“那个赵家遗孤?”
“嗯,如今的这位楚王待人很像王爷,可共患难,可同富贵,真说起来,他们俩都还有赵家的一份血脉”
“你和我说那么多做什么,下一辈儿的事我不会过问,你也别想着让我在王爷后还去认个主子。丑话说在前头,军师你别见怪”
说罢,白渐鸿抽身而去,而与此同时,赵祁一人一马被一位从前的旧人拦住,本想再唤一声“许伯父”,可得到的只是一句讽刺他卖主求荣的冷言冷语。随手扔过的,还有纳兰瑜留给赵祁的几个字:
“白记铁铺”
“有劳徐伯伯”
可立马于赵祁身前的那人却是一个箭步飞出骂道:“这楚王也忒不是个东西,还藏着这套手段,滚出来吧!”赵祁立在马上不知所措,眼睁睁的看着口中的徐伯伯冲进了山侧的密林里。扬鞭踏马奔进村子里的赵祁心里有些忐忑,尽管他早已猜测是自己的师父要见自己,可师徒决裂的场景恍如昨日,赵祁不知如今重逢,还能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开口。
问清了路,带着一身的惴惴不安,赵祁终究还是寻到了白渐鸿的铺子,刚刚推门而入还未开口,就是无比熟悉的声音先传到耳边:“赵大人辛苦”
赵祁直接跪在了地上,向道人打扮的纳兰瑜叩首道:“徒弟赵祁,见过师父”
“你不是我的徒弟,你是楚王的谋臣,我也是楚王的谋臣,各为其主,何来师徒情分的说法,赵大人快快请起,我今日约你一见,不过是为了替你家主子指条明路”
“师父!”赵祁跪着向前几步,丝毫不曾顾忌雨后地上的肮脏沾染到了自己眼下光滑俊美的衣物之上。“若无师父当初的救命之恩,我赵祁只会是陈桥镇外赵家岗的一座枯坟,若无师父教导,我赵祁也绝无今日的佐王之命”
赵祁直勾勾地看着纳兰瑜,可纳兰瑜不为所动,尽管他的须发因为从前剃度都是些易容的手段,可泛白的沧桑让赵祁看着有些心疼。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纳兰瑜转过了身子埋头扶起赵祁坐下,眼睛仍是避开了赵祁的脸。
“赵大人不必如此说话,我救你,不过是因为子婴兄的临终托付,我教你,也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你的仇恨能为所用。可是害了你们赵家的人统统都死了,皇帝也给你们赵家平了反,你没有了仇恨,你就只是我的一颗弃子,今日的话,赵大人日后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再听,免得笑出声来伤了赵大人”
纳兰瑜的话有些扎人,赵祁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仍是声色动容地唤了一声:“师父”。见状,纳兰瑜脸色骤变,恶狠狠地说道:“我纳兰瑜曾经有过一个弟子不假,可他已经死了,赵大人今日来,有什么话想问赶紧问,免得我反悔了欺瞒你。”
赵祁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像从前和纳兰瑜对弈那般,将两手收到了膝上,轻轻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师徒之间,知己知彼,那也自该直言无忌。
“师父今日为何要我前来?又想告诉我何事?”纳兰瑜扭头避开了赵祁殷切的目光,望着那片不断有飞鸟惊起的密林谈道:“若是我没算错,楚王怕我杀了你,一路都有派人跟随护卫”
“我猜是师父你要见我,也坦诚相告于楚王殿下,遣人护卫不过是一番好意,师父切莫多虑”
“那是自然,这天下想杀我的人不少,皇宫里那支神神秘秘的人马,招摇过市的锦衣卫,又有哪一个真的能伤到我分毫。楚王不蠢,我也不会误会。”
纳兰瑜神情冷淡,赵祁也趁此追问道:“那师父几次行刺王爷,究竟是为何?”
“不为什么,看看龙虎山天师嫡传弟子算的那一卦究竟准不准”飞鸟惊起的动静也传到了赵祁耳中,他也随纳兰瑜一道扭头望着潼关旧城这处曾经不知多少人厮杀争夺,又埋骨多少的山坡。潼关旧城之外的林子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密要深,世人都传言是因为阴气太盛,怨气太深,白骨太多的缘故。
赵祁不紧不慢地问道:“师父可是说若王爷为帝,大宁可历二十五帝的预言?”
“嗯”纳兰瑜浅浅地点头:“先帝历来不幸鬼神,可杀尽了赵家也留了楚王一命,无非也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从前也不信,但如今看来,或许那一卦,袁天罡真的算对了”
“可太子春秋正盛,王爷和太子又是手足兄弟。我来时曾试探一番,王爷视太子安危甚至高于王妃,王妃身怀六甲,王爷却宁愿顶着委屈留在京城为太子手中刀剑,也不愿南下”
“书生之见”纳兰瑜嘲讽了自己一手教大的徒弟,冷冰冰地问道:“我且问你,当今陛下和王爷情义如何?”赵祁沉默不言,思虑良久后才回道:“徒儿不知”
“你知道的,只是你不敢说,当初王爷是几位皇子里最敬重当今的陛下的,以齐王为长兄,王爷每次出征,齐王都会送到京郊践行,王爷每岁班师,也总是齐王亲迎最多。王爷知道齐王拿自己的命想让齐王踩着他的尸身走上龙椅,坐稳帝位,齐王也会逆满朝文武之心留王爷一命,莫非他们的兄弟情义都是逢场作戏不成?”m.166xs.cc
纳兰瑜微微顿首,接着说道:“逢场作戏十年不难,二十年也不难,可如何能一辈子都是如此?世子封淮南王就藩在我谋划之外,齐王的胸怀气魄足以为帝,我早已不曾心怀芥蒂。可仅仅凭着兄弟情分就断言楚王不会去和太子争天下,你还是太过天真”
“可陛下无意楚王,楚王殿下又何来夺储一说?”
“你不了解当今天子,齐王妃就死在他的眼前,世人皆以为天子仁善,可仁善之人,如何能使高后和废太子忧惧而死?如何会因为一场长安兵乱,杀了鲁王,杀了周德,杀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先帝为君二十五载,勋贵不过只有赵家蒙冤祸及全族,可天子不过登基七年,周家,独孤家,哪一个不是被斩草除根?曹蛮一把年纪还被打发到潼关,你真以为是无心之举?如此杀妻灭子,逼死手足,诛人九族的人,日后大宁的史册只会大书特书仁义二字,当真是笑话。换言之,以你之心,天子何故诏楚王领军入京?”
“也许是陛下暗中察觉独孤信谋逆?又或是知道晋王有作乱之举?”
“确有察觉,不过引而不发逼着他们谋逆了再师出有名而已,可长安城里那么多武将,都不能杀,偏偏要千里迢迢选楚王来杀?”纳兰瑜的话逼得赵祁又是一阵沉默,纳兰瑜也没有在故弄玄乎的意思,直接坦言道:
“天子行事历来谨慎,从谏如流,可此次北伐之事,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贬官,廷杖,用尽了万般手段也要北伐为何?就是有心让人瞧出破绽再一网打尽”
“师父此话何意?”
“天子恐怕是来日无多,这是在给太子打扫庭院罢了,秦王的河西精锐,辽王的北宁狼骑,还有邢国公麾下长安那帮勋贵仅剩的一点家底,在草原上的胜败对天子而言并不重要。无论谁赢,都是惨胜,大宁胜了,无非是给各家勋贵多一些荣华,打发几个侯爵之位,再几十年的风光而已,可威胁皇权的勋贵就此一去不返,王太岳的新政是明,李复的北伐是暗,一道下去,勋贵权重之患,藩王掌兵之忧皆化于无形。北奴人便是赢了,也一定无力南下,可大宁推行新政,不出十年,又是数十万精兵,可草原呢?拿什么来耗,只有称臣纳贡的一条路。让人害怕靠打打杀杀就能做到,但能无声无息地让人后之觉而心怀畏惧,才是真正的帝王手段”
被纳兰瑜一语道破天机的赵祁也有些后背发凉,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北伐里,所有人都被永文帝算了进去,唯有皇帝自己例外。
“依着师父的话,哪怕几家勋贵明知这是一杯毒酒,也无人敢不喝下去。秦王和辽王的兵马也会在北伐一战里元气大伤,好让太子日后削藩顺利,两位藩王也能借此被拔去爪牙,日后移藩安享太平。那对王爷和吴王,陛下究竟是如何打算?”
“吴王懦弱无刚,不足为惧,秦王本就无心帝位,拔去爪牙不过是想让太子日后念及手足之情得过且过。唯有辽王,辽王以为自己可以瞒过天子,可天子的几番敲打早已明证辽王的狼子野心,长乐宫心知肚明。楚王的几万兵马是天子留给辽王的后手,辽王若是奉诏北伐,那楚王的兵马就是自己和太子的一把快刀。若是辽王谋逆,那楚王就踩着辽王的尸体安心领功。”
“陛下当真如此相信王爷一定能胜得过辽王?”
“天不助无道,辽王谋逆一定是勾连北奴,我能猜到,天子也必定可以猜到,说不准,你我说话之间,剑南道宇文家的兵马已经到了埋伏在大散关外,随时可入京勤王。若是辽王当真破了长安城,真做了弑父杀兄的万世恶事,谁最能得剑南道兵马亲信?谁最可能登高一呼?”
赵祁骇然无比,不知在先帝时无比寻常的一次北伐之事上竟然已经被一层连着一层的算计到了到了此等地步。怔怔地说道:“自然是王爷”
“所以宇文云以为自己得偿所愿,殊不知,护国公和楚王一道在东都平乱,一旦长安危急,只要楚王能得剑南道兵马相助,这座江山,便一定是在楚王”
“天下人皆知王爷是圣上嫡子不会选辽王,护国公必定会拥立王爷,宇文恭手中的二十万剑南兵马离长安最近,也必定会因为娘娘,选择拥立王爷,于情于理,宇文家是皇后的母族才是对他宇文恭最有利的”
纳兰瑜此时却又转口说道:“你为何不问问,若是辽王没取下长安,或是真的奉诏北伐,楚王的处境如何?”
“我斗胆一言,请师父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