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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天和元年:渐行渐远
    长安城北面的直道在纯阳关便到了尽头,万丈苍穹之下,远嫁的温仪公主宇文嫣带着些许留恋多望了几眼千年来一次次挡住南下胡风的山峦,大宁的连城和关口恰如其分的修在了那些耸入云端的群峰上,远远眺望,还可以望见早春傍晚闪出金色光芒的烽火台,天高云淡,在她的身前,是积雪荣华,浅草冒头,还带着无尽萧瑟的草原。

    “驭!”

    李严勒住了坐骑,几千人马的送亲队伍随之一停,昨夜在纯阳关内便收到了镇国公的书信,只是未曾料到,刚刚离开纯阳关,便真碰上了这位混世魔王。

    整个送亲的队伍都有些提心吊胆,出关之前便传言这草原上有食人的猛兽,还有比猛兽更为凶残的悍匪,多是胡人与宁人之中的强盗之辈,往往在草原上有自己的地盘,打劫往来的客商行旅。大宁的边军从不轻易出关清剿他们,而北奴需要这帮人刺探军机,私贩茶盐,所以也充耳不闻,两国交错复杂的边关之中,这伙人自成了一方天地。<a href="http://www.166xs.cc" target="_blank">www.166xs.cc</a>

    今日拦在送亲对面的几千人马,不是无法无天的盗匪,这草原上谁是那群疯狗真正的主人无需多言,也当然不会有狂妄到来寻尚书令的不快,所以在马车中养病的荆生还以为是王庭接亲的兵马,可等他离开马车赶到李严身边时,也故作轻松的试探道:“这是大宁的边军,他们为何拦住我们?莫非是陛下后悔了?”

    李严轻蔑地笑了一声:“等领头的那个下山了,尚书令不就知道了么?”

    宇文松和邓耀两人只领了数十骑从山坡上狂奔了下来,大旗之上小篆字的“宇文”二字,让出自京军的送亲队伍里没有一人站出去拦住身披罩甲的宇文松。没有人想过,那位一年前还在长安城里无恶不作的纨绔公子,穿上这身罩甲竟然真的威仪堂堂,像是已经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少年将军。

    “见过侯爷”宇文松和邓耀两人还是和李严客气了一番,论起辈分,宇文松该唤一声叔,可邓耀却只该喊一声兄长。

    李严也抱拳回礼:“少公爷,不要胡闹了,快些回京去”

    “我姐呢?”

    “公主那驾马车里”李严随手一指,宇文松扭头道了一声:“谢过侯爷了”便将几人撇在了身后,邓耀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呵呵赔笑,可李严明白,一个定国公府的庶子,为了能够来日仰仗镇国公府这擎天巨柱,跟在身边像个小厮一样也无妨。

    荆生看出了端倪,急忙问道:“李将军,这是宇文松?”

    “对啊,镇国公府的少公爷,我大宁朝第一等的公子哥,今日看,只怕从前那些道听途说的恶名,是故意为之啊”李严的感慨没能让荆生放心,他急匆匆地问道:“这领着几千人马拦住我们,莫不是想劫亲?这!李将军也不拦着?”

    “这是镇国公府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拦?”李严说完,踏马向前离开,没有再理会荆生,邓耀看着荆生一只眼睛包着药,成了独眼龙一时间还有些忍俊不禁,也扭过头去。宇文松骑马走到了由宇文家奴婢伺候在左右的马车旁边,众人见到是少公爷来了,都有些高兴。

    宇文松跳下了马,左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快步走到了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道:“姐,松哥儿最后问你一次,回不回家?”

    马车里的红妆女子哭成了泪人,她后悔了,马车上回头望不见长安二字的时候便后悔了,离开大宁土地,马车在这不毛之地的草原上摇摇晃晃的时候她便后悔了,可今日回头去,连镇国公府的大小姐也做不成了,连宇文二字都再也不能挂在名前。

    “你来做什么?”

    宇文嫣哭着问道,但没有敢掀开帘子看看自己弟弟的模样,害怕在草原上看见他,真的会跳下马车,让他犯下滔天大罪,随他一道逃回大宁。

    “我来接你回去,这儿不是长安,只要把北奴使团杀干净,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李将军自会替我们瞒过去.....”

    宇文松的话没说完,马车里面只回了一句:“你回去吧,回去做镇国公府的少公爷,日后做我大宁的文臣第一,武勋第一,你权势日盛,便是北奴,没人敢欺负我”

    “姐!”

    “宇文松!不要忘了身份!你不止是我弟弟,不要犯浑!回去!”宇文嫣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这路是我自己选的,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后悔,记住我在长安城里和你说的话,记住”

    “走吧”宇文嫣吩咐完,停下的马车又缓缓向北,留下了两行被车轮碾过的浅草在地。宇文松攥紧了拳头,又翻身上了马,赶回了荆生那儿,向这位北奴尚书令说道:“我宇文松就这一个姐姐,生在高门公府,还是皇亲国戚,性子跋扈了些,若他日在王庭有得罪的地方,请尚书令向单于和阏氏解释几句”

    “少公爷说笑了,这是自然”荆生赔笑着打算抽身离开,却被宇文松狠狠拖住,见状,荆生身后的鹿门卫暗哨本想发作,可发现宇文松身后不远的几个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在盯着自己,放弃了将宇文松推开的念头。

    “尚书令,可你们不可以欺负她一个女子,国仇家恨,北奴男儿若是好汉,咱们就到沙场上分个胜负,别把气撒在一个女子身上。若是来日你们不喜欢她,把她还给我,那座公府里有的,随你们置换。可若是我听到我姐在你们王庭受了委屈,我宇文松立誓,就是舍了这条性命,弃了这份滔天的家业,也要给你家单于王座上的狼皮割几块下来喂狗!”

    宇文松说完,松手放开了荆生,荆生没有再过多纠缠,撇下了宇文松便着急离去。夕阳照耀在浅草探头的草原上,宇文嫣的车驾渐行渐远,荆生亲手刺死了那位不敢挺身而出的暗哨,在他闭眼之前教会了他,在大宁有“主辱臣死”的说法,就在宇文松攥住他的那一刻,荆生找到了那日在长安城里行刺自己的真凶。

    “松哥儿,别哭了,咱们带了五千军马出关已经犯了大错,多待一刻,就多些问罪的由头”

    身披甲胄的宇文松没有让眼里的泪水落下,红着眼和邓耀说道:“你赶紧回去带兵吧,今日的事,是我连累你了,等我回京,再好好请你吃顿酒”

    “松哥儿,别说这些,我们哥仨一道长大,嫣姐儿远嫁,我也难过。老三都领着羽林卫了,咱们在佛祖前立的誓可得记着,老三出息了,京城里一辈子到头就这样了,真给我贬到边疆去还好些,好男儿就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邓耀一手握着马缰,一手给宇文松递去了丝绢。

    “要是丢了差事,松哥儿送我去找咱二姐吧,二姐不是做了楚王妃么?在楚王爷手下谋个差事,我哥说朝廷要削藩了,楚王爷是陛下的亲弟弟,怎么着也轮不着楚王爷,跟着楚王殿下多挣些功劳,他日回长安城娶个媳妇儿也好些,哈哈哈,那个南诏的郡主,我可是记了好久,横岭之后,真没瞧见一个人能比得过人家”

    宇文松没有搭理自己这个不着调的结义弟兄,勒马往南,扬鞭奔去:“让老子一个姐姐嫁去南边,一个姐姐嫁去了北奴,老天爷!我宇文松哪儿对不住你了!”

    邓耀一口气追着发狂一般的宇文松跑了几十里路,除了那些公府的侍卫,几乎没人能追得上这位跨着千里马的少公爷,今夜回到大宁土地上的少公爷,将镇国公府的印信整整齐齐地交作公府之人带回京城,随即脱下甲胄,弃了刀剑,血书了一封陈情折,密奏禁内。

    因为想要保护这座公府,他畏畏缩缩,遮遮掩掩的做了几年纨绔,可没能护住自己的公府,宇文松已经看透了,论韬光养晦自己无论如何也胜不过父亲,可父亲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仍是为天子视若掌中玩物。那他便不装了,外人论他是浪子回头脱胎换骨,可宇文松知道,自己只是扯下了脸上那张的不堪一用的面皮而已。

    杨智收到了宇文松的血书密奏时,并未因为一个少公爷竟然可以号令边军将领凑出五千兵马让他胡闹一次而惊讶,默默吩咐完不许走漏风声,还下诏让那些宁愿领罪也要借兵给宇文松的镇国公府旧部将领统统解甲归田后,才一次又一次拿起宇文松的奏折读了一遍又一遍。且不论文采斐然,但是密奏之中这份豪气便让九五之尊也心神激荡了许久,身穿龙袍的年轻的天子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位表亲,在长安城里,藏得这般深,藏得这般久。

    “高力”

    “奴婢在”

    “这密奏,给人送到镇国公的案上吧,不必教人知晓,就当镇国公欠了朕一个人情”

    “诺”

    高力畏畏缩缩地接过了少公爷那封密奏,离开了甘露殿,入夜回到镇国府的宇文杰,看见了案上的器物,宇文松命公府之人带回来的印玺,还有本该送到御前的血书密奏。杨智自作聪明,以为这样便能让大宁权倾朝野的镇国公看清,他公府可以仰赖的侍卫密探,说不定也是天子的家奴。

    可他没有猜到,自己的舅父看到这一切,只是浅浅笑了一声,为何要让那些人跟在宇文松身边,何尝不是明知他们为天子密探而为之。先帝和宇文杰,早已清楚,天家和镇国府,注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大宁的江山,危难关头,杨家真正可以仰仗的,还是他们这些勋贵,不是那帮在朝上口若悬河的儒生。

    三月之后,在河东道巡抚任上的宇文松在河东柳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时,听说了柳家女子入宫选秀,得封皇贵妃的消息,北地世族里,自大奉亡国之后,第一次有女子被选入天子后宫,在世族眼里,这是大宁的新君开始接纳他们这些百年门庭,他们,再也不是大宁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不止河东柳家,太原的王家,清河的崔家各有一女被天子纳入宫中,一为昭仪,一为婕妤。

    曾经在大魏,乱国六朝,大奉,五百年的光景里占据了帝王后宫十之七八的世族女子,在大宁太祖帝立国三十二载,贬抑世族三十二载之后,又一次得以进入帝王后宫。宇文松既在河东,又是因为安抚百姓而巡抚河东,对世族的欢欣鼓舞视若不见,几番推辞后,在回河东柳家的祖宅里远远的见了自己曾经的心上人一眼。

    宇文松眼里那个永远性情沉稳的她,宛若天上仙人的她成了大宁皇贵妃,却没有心如刀绞,对一切的变故,镇国公府的少公爷只将这当成天命有常。

    长安城,宇文杰一人独守着那座公府,每次看着公府关上一扇又一扇的门,怅然若失地坐在那间屋子里,日日看着宇文家的耳目从天涯海角送来的消息,哪一日,这公府的少公爷在河东又出了多少银子,接济了那位落魄士子,他会默默记下名字,格外留意一番,期待着早一日在翰林院里看到这名字出现在编修的名录里,他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从前,现在,还有将来,从未怀疑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可以接过这番滔天的家业。

    哪一日,成为楚王妃的二小姐在阳明城里与楚王出巡去了何处,他还格外留心同时有杨家血脉和宇文家血脉的孙辈,这公府里多少珍宝,他也不知能选个什么可以为自己早故的兄长尽些外公的礼数。

    所有消息里,只有远在数千里之外王庭的消息最少,连镇国公所能看到的寥寥数字,辗转曲折,一字千金,所以从王庭辗转多次送到案上的消息也极短:“初六,至王庭,大礼,阏氏禅让,礼成,安”

    自己的女儿按照北奴礼数与完颜古达成了亲,博雅伦也从单于的妻子变回单于的母亲,可是每每想到自己的那位女婿才十岁出头,宇文杰心里便会难受好一阵子,怨自己没能将一碗水端平,害了自己女儿一辈子。

    宇文家的人未负大宁,未负杨家,但大宁,但杨家,欠这座镇国府的,已经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