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是年轻气盛,第一次被自己臣子算计了一番的杨智在第二日的庙堂上大发雷霆,拿出了帝王的威严,没有与文武百官商议,而是直接用一道圣诏,让原本以为可以让楚王入京问罪,削藩迁府而沾沾自喜的清流文臣们如同掉进了冰窖之中,手脚动弹不得。
杨智搬出了广武帝的《亲藩宗录律》,这也是当初广武帝未设太子,杨泰在外领军,而杨景迟迟未去就藩的依据。
“今朕虽春秋正盛,皇长子杨叡尚且年幼,京中当有可仰赖亲藩侍奉御前,以备不测,楚王乃朕之胞弟,皇考嫡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南疆安定,楚王可为亲藩侍奉驾前,待朕日后钦立太子,再离京出镇藩府”
杨智的话尚未说完,许多人就已经面如死灰,一个入京问罪的楚王与一个视作潜邸的楚王在京城可谓是天地之差,在庙堂上俨然得势可以让清流攀附自己,可以让镇国公也退避三舍的元圭与方孺两人是绞尽脑汁也未曾想明白,杨智为何突然改了心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楚藩抬至亲藩的地位。
可杨智的理由他们又不能诡辩,皇长子杨叡还未满三岁,国本未立,一旦有变,的确要一位年长的亲藩在京,历代不是没有此等先例,何况这还是大宁太祖高皇帝早有预见而留给后世子孙堵住权臣百官悠悠之口的遗命。
元圭只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杨智铁青的脸上,心里便顿生不妙,而站在他之前的王太岳和宇文杰对此事皆是一副默不作声的模样,只是当今天子需要借他之力好不致让镇国公大权独揽才勉强在内阁站稳脚跟的他不愿做这个出头鸟。但他又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这庙堂之上日后杨智可以有其他借力之人,而且此人注定是与勋贵同气连枝,所以他转身看向了方孺。
素日里动辄言说藩府势强而朝廷势弱乃神器倾覆之忧大忌的方孺此刻也选择了默不作声,不敢触怒新君逆鳞的御史台言官们也早已经摸透了当今天子与先皇的不同,在此龙颜大怒之时,纷纷闭口不言。
一件换在杨景在位时注定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亲藩入京之事,在杨智这儿出乎意料的顺利,一个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皇命石破天惊一般在一日之内传遍朝野,从问罪楚王,变成了迎亲藩入京,以备驾前差遣。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大宁有这条律法,也知道皇长子年幼,暂不可居东宫,而国本不立放在历代皆是一条足以让江山倾覆的隐忧。但杨智春秋正盛,若是有人提出迎亲藩入京侍奉驾前,毫无疑问会被冠上一个“居心叵测”的名头,如此不吉利的话是杨智自己亲口说出,那又有谁还能再多嘴什么。
消息传回后宫,宇文云与姜筠也曾多想什么,天位已定,杨宸入京不过是在奉天殿里做事,日后皇长子渐长,正位东宫,杨宸便该从何而来又归于何处。所谓的亲藩入京,以暗充潜邸之要,又如何可以当着满朝文武窃取神器。
“陛下!”方孺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刚刚开口,众人都以为这位一心削藩的礼部尚书要阻止楚王入京,可未曾料到他只是问道:“楚王殿下为亲藩入京,侍奉御前,固是太祖高皇帝遗命,可还请陛下明诏天下群臣,日后皇长子正位东宫,楚王该于何处就藩?”
“金陵”杨智脱口而出:“待皇嗣长成,朕自选贤德之才正位东宫,以固国本,楚王不可久居塞野,金陵地处江南险固之地,宜在江南,为楚王开藩建府”
“陛下圣明”方孺躬身行礼后又说道:“那既如此,楚王在京,自是不可远迢迢千里掌兵,臣斗胆,请陛下明定国是,迎楚王入京,将楚王本部兵马交于兵部与定南军前衙门,日后楚王殿下移藩金陵,也不必再多多折腾,依臣之见,可改定南卫为定南道,南疆安稳,楚王殿下也不必再为塞王”
王太岳和宇文杰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心中暗自嘀咕着方孺此计的妙处,逼着杨智定下日后为杨宸移藩何处,一是明证削藩之心,震慑秦吴二藩,二是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只是让楚王以亲藩入京做事,但绝无嗣位之意。
亲藩入京,从方孺口中说出时,似乎又变了滋味,变成了一场让杨宸从此心甘情愿成为朝廷摆布的傀儡而精心准备的一场盛典。
“除藩之事干系甚大,容后再议,兵部!”杨智终究还是没有答应方孺趁此机会一举削藩。
“臣在”姜楷站出了臣列,没敢抬头。
“前些时日不是说连城各处多有坍塌,京师各营多有缺漏,如何处置?”
“启禀陛下,内阁驳了臣请修缮连城的折子,故连城坍倒之处,暂未得以修缮,京师各营缺漏,臣已在关中子弟中招募兵马,以充京畿各营,可兵部饷银不足,一时难以为招募兵马,充实京营”
杨智又不满的转头问道:“镇国公?兵部说的可是实情?”
“臣在”与王太岳并肩而立的宇文杰也踏出臣列,站到了御前。
“为何户部不给银两修缮连城啊?”
“启禀陛下,两王谋逆,河东河北京畿各处州府俱已折损于兵戈之中,仅河北晋阳一地,所需修缮城池,安抚百姓,重建浊水河道银两便为一百七十万两,东都残破,东都留守御史上表奏请重建东都各处城墙及城外河道,此乃一百三十四万两,此二者皆为陛下朱批应允。三月,蜀王殿下在益州开府建藩,陛下诏户部赏银九十万两,以成蜀王大婚,封藩之要。今岁不过半载,户部预算已超支三百二十七万两,九边连城,战火冲杀损毁处十一,因天灾损毁处二十二,臣与户部粗略算算,仅修缮连城一项,便需三百万两。如今盛夏时节,东琉浪人自海上侵袭我大宁海疆,福闽道,胶东道两道皆需兵马以备海寇之乱,故而户部又加支军费两百万两”
“够了”杨智一听头便大了两分,他知道,再往后说,便该说道自己登基的各项典礼所损耗银两,还有赏赐给各处藩府礼物太多,短短半年,大宁的户部超支银两就已经是全年预算的三分之一,这么挥霍下去,不出三年,府库注定又会枯竭。
“前些时日工部不是在给朕上奏,说在桥陵以东的福山给朕开建福地陵寝了么?先把这事给朕停了,朕今年才二十四岁,早早的准备福地做什么?”
“不可”方孺忤逆起了杨智:“陛下乃天子,天子登基继位,开建福地乃是历朝历代的旧例,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陛下今日为此事停修福地,那后世子孙皆效仿陛下该如何?”
“朕还年轻啊,莫非朕活到七十岁,这陵寝就要修四十六年不成?”
方孺斩钉截铁地应道:“修陵之事,唯千秋万岁方止,陛下既知请亲藩入京是为不测,如何能不知此修陵已是预备不测?陛下既知皇嗣年幼,亲藩在京是祖制,莫非这修陵便不是祖制了么?”
“你!”杨智被说得哑口无言,满朝文武骇然,也不知如何接话,如此情形,看出了杨智心思的王太岳也便替杨智打起了圆场。
“陛下,臣斗胆请奏”王太岳踏出臣列时,宇文杰便向右挪了两步,苍颜白发,王太岳眼中的年轻君王早已不是那位问自己治国之要的学生,熟悉的那个位置上坐的不再是曾经故交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属于自己在奉天殿里挥斥方遒的时间戛然而止了。他今日所求,不再是锋芒毕露,只是求一个四平八稳,将先帝与自己毕生心血的新法推行万世。
“王阁老请说”杨智这一番开口,众人才能体会出新君对旧臣的这份别样的圣宠。
“两王篡逆,两京之间多是狼藉,百姓流离,陛下爱惜民力,自不该多建宫室,多兴徭役,多有税赋。连城不可不修,可事急从权,东南海寇不可不防,臣以为,当诏吴王水师出海,清剿海寇,吴王因不可擅离封地而受制于海,不得入胶东,福闽两道,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非常之时,自该用非常之法,故臣斗胆,请陛下允许吴王节制胶东,福闽两道水师,肃清海域,保境安民”
杨智闻言,见王太岳意犹未尽,接着问道:“还有呢?”
“为陛下兴建福地乃是祖制,福山陵寝不可停工,可陛下春秋正盛,诚不急大修,民力凋敝,亦不该让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去修建连城。可着工部,将五年之期化十年之期,十年之期化三十年之期,徐徐建之,今岁陛下登基,又是先皇国丧,礼仪诸事损耗颇具,超支也在情理之中,明年,后年,自会好些,到时我大宁户部财力重盛,再大兴土木不迟。至于京营兵马,兵部之下屡有空饷贪墨诸事,臣以为,楚王殿下既为亲藩入京,随驾亲军可分作数支,充裕边军,面北御敌,楚王兵马悍勇诸位皆有目共睹,有此兵马面北,连城暂且不修,诸位也大可高枕无忧”
“此老成谋国之言”杨智对王太岳解围的话感念于心,即刻传谕道:“那就请王阁老上个折子,朕朱批过后,司礼监掌印了下诏各部吧”
“诺!”
又是半个时辰的唇枪舌剑,大宁的庙堂上从会缺少争执,有时君臣皆是开怀一笑,有时又是争得面红耳赤,杨智再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在他这里,渐渐有些无趣。恍惚间,他在御座上愣了神,似乎看见杨宸站在了曾经自己站的那个位置上,位列诸臣之前,也将明枪暗箭的算计,挡在了自己的前头。
散朝之后,整个早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元圭拦住了如今在众人眼中是其同党的方孺,满腔疑惑地问道:“陛下让楚王殿下以亲藩身份入京,方大人为何不拦着?”
方孺被问得有些面露不解:“皇长子年幼,国本未立,为防不测之时权臣把持朝纲,亲藩入京,没有不妥啊?”
“可当今朝上,镇国公就是第一等权臣,若是不测,镇国公拥立楚王,岂不是神器便要落到宇文家手中?”
方孺闻言顿时大怒:“元阁老!你也是三朝元老,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天命有常,若是楚王真敢窥伺神器,我方孺必会第一个死谏,请陛下将他逐出长安,窥伺神器者,人人得以诛之!陛下都已为楚王选定了金陵为藩府,日后没有掌兵的塞王,只有内藩,朝廷若是冷待了楚王,难免日后秦王和吴王心中忌惮,借此机会削去楚藩,又能让秦王和吴王相信朝廷只是削藩,荣华富贵绝不会少他们一分一毫,有何不可?”【1】
【6】
【6】
【小】
【说】
“方大人”元圭有些哭笑不得:“既是削藩,又何须如此藏头露尾?何况当初不是说好,借问罪楚王之机,扳倒宇文家么?”
“什么时候议好了?”方孺大为不解:“我方某从始至终只是不愿看到日后再有藩王篡逆,生灵涂炭,只愿天下太平之日,秦王兵马和吴王的水师都能心甘情愿的交于朝廷。可没答应过,要为难先帝的血脉,去扳倒谁”
“唉,宦海沉浮,帝王恩宠不过是朝夕之间,如今已然是图穷匕见之时,方大人竟然还想着明哲保身,可谓糊涂啊!今日若不趁着陛下恩宠,扳倒宇文家,待来日王阁老致仕,这一朝文武,还有谁能阻止他镇国公府权倾朝野,只怕那时,你我只有一个被贬离京,外任苦寒之处的结果了”
方孺不愿再理会一心只想着在朝上和宇文杰争权夺利的元圭,愤而辞去:“道不同,不相为谋,阁老就此别过,我方某只做心里认定是对的事,至于声名荣辱,富贵荣华,非我所求。削藩是为大宁安定,我方某会做,亲藩归京是陛下的心愿,也是朝廷安稳之要,我方某也会做。至于结党营私,争权夺利,我方某是断然不做的,告辞!”
今日的话说得太过直白,以至于元圭都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和方孺交心交底,来日等自己告老,让方孺接过这中书省,入阁拜相。本以为方孺只是稚嫩,没想到方孺是一心要做所谓的纯臣,无奈叹息之余,元圭也只能笑笑:“我元某在户部蛰伏二十年,四次被贬,你方孺如何能懂被贬千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