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夜晚,凉都城占到了这个“凉”字的真意,穿梭游荡在苍山洱海之间的风,不停地在夜色之中给人带来几许清凉。便是黑夜在明亮如白昼,南诏王府的一池夏荷,亭亭玉立,却多少显得有些寂寞。
同样一座南诏王府里,月腾与月依兄妹俩的却陷入了悲喜两重天的境遇,水东六部余孽在东羌的暗中扶持下,趁着月鹄为使往长安庆贺大宁天子登基复叛,甚至在乌蒙山下行刺月依,可月依又哪里只是一个弱女子,在大宁出兵廓部,理关,宁关守军虎视眈眈之际,领着南诏边军与几千新军,兵分两路平定了不得人心的六部复叛。
月依似乎杀红了眼,在未得月腾王命之下,擅自做主,斩草除根,为月腾一劳永逸地除去了那些不甘心流亡他乡的六部旧人们。月腾要行仁主之事,如今月家的明堂之内,皆是励精图治,意图效仿大宁让南诏十二部千秋永固之人。月依用弯刀逼着六部的百姓认清了月家,顺从王命,则万事太平,不尊王事,则人头落地。
可是杀的人太多,牵连的人也太多,在水东落得一个“狠厉”名声的月依被月腾召回了凉都,而出使归来,出镇水东六部的人也自然换成了月鹄。月鹄有些诧异水东六部百姓对自己变化,从前只当他是杀人的恶鬼,如今有月依在前,竟也衬得他的手段还马马虎虎地可以接受。
回到凉都城的月依在王府之中闭门不出,对南诏新军的练兵之事也再没有从前那么上心,南诏的文武只当自家郡主是被大王勒令归来而置气,实则又错看了月依,知晓月依心事的,这座王府里,也仅仅只有月腾与月赫,还有这满池的夏荷。
月依一人坐在自己的窗台边上,遣退了奴婢,仅仅只是坐在那里,眉眼清冷,眼神之中散着愁绪,骨子里透出的冷寂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屋子不远处,月部女儿之中最精美的一顶的银头饰被随意地放在了边上,月依散开了自己的满头长发,长发直抵如今穿着蓝染苗裙的腰处,几缕碎发贴在脸上,又衬得她的肤色,愈发雪白。
光着脚,两腿蜷缩在这窗台边上望着满池的夏荷与月色,她心里并未怪罪这月色清冷让人寂寞,只是怪这月色,太像那夜响水滩上,澎湃的金沙水上波光粼粼的场景。
此刻的她再不是什么高贵骄傲的月部郡主,她只是感觉自己中了一种儿时故事里的蛊毒,那些月部传说痴男怨女才会被惩罚种下的毒。www..cc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登上了月依所在的这处高楼,月依听见了,却故作不知,仍旧是侧着头望向王府的这池清水,还有这轮让人哀愁的月色。
月腾头顶着月部男儿的毡帽,一颗微微透着荧光的翡翠玉石在毡帽顶上彰显着如今他月部之主的身份,一袭玄色的夏衣,双手负在身后。
“依儿”
带着一些赔罪的意味,月腾先开了口。
月依微微撇着脸,从榻上起身,打算行礼,却被月腾给告饶着拦住:“别,别!别生大哥的气了可好?”
“大哥是王爷,我怎么敢和大哥生气”月依还是固执地给月腾行了礼,只是脸上的闷闷不乐,太过清楚直白。兄妹俩人自幼一块儿长大,月腾哪里能不知道这是自家妹妹心里怨气未散。
外人只道是月依在水东杀的人太多,吓得水东六部百姓家家户户都唯恐与叛贼牵扯上干系才被月腾召回了王府。可月依知道,是月腾怕她带着月部的边军给困在更南山的杨宸助阵,连着给她下了六道王命,更让老将阿赤巴亲往水东将她带了回来。这也是月依为何要与他置气到今日的缘故。
见月依仍旧闷闷不乐,月腾不好再多说其他,而是转口问道:“这次你在水东做的事,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背上一个残暴的恶名,也不想等你二哥回来让他去做这些恶事,索性自己做了”
月依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听着月腾继续说道:“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一桩好事,不能总让水东的人以为咱们月家从阿爹走后,就只剩下我这个好说话的主了”
“大哥说这些做什么?”
月腾转手摸着请宁人工匠雕刻的虎头尊,疑声问道:“乌蒙山的事,我知道了,是他教你这么做的吧?”
“是”月依从未想过隐瞒什么,抬着头盯着月腾说了起来:“他说,除恶务尽”
“好一个除恶务尽”月腾有些感慨,今日得到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一位封地便在定南卫,掌兵十万与南诏交好的大宁楚王即将离开,三年之中被刀逼着相安无事的几国今后会如何,月腾自己都未曾想好。
“乌蒙山那头给我请罪了”月腾说完,月依难以置信的瞪了月腾一眼:“大哥说什么?”
“楚王赢了田家,神使已经自尽了,在乌蒙山时,他给楚王殿下下了蛊,楚王胜了田家,他害怕事情败露日后牵连我南诏和月家,五日前自尽了。你带着他留的解药去一趟阳明城吧”
“什么?”月依站了起来,怒意难平:“下了什么蛊?”
“说是一种会让人发疯,癫狂的蛊,楚王在更南山下一步难进时,我猜定有这蛊在作祟。他说这蛊要真心诚意愿为其赴死之人才能解,楚王既然赢了,如今也未曾有其他消息传来,这蛊毒估摸着已经失去了大半,那解药,就当是我南诏将功补过”
月依将拳头握紧,在她心里,早没了什么神使尊婆:“早知是这样,在水东时,我就该带兵将乌蒙山踏平,他一个江湖术士,妄称神使,给大宁的楚王下毒,就不怕败露了让我南诏百姓遭殃么?”
“他说,日后亡我南诏者是楚王,事已不可为,就且如此。我倒是不信他的预言,只要我月腾还有一口气,便没人能亡了我南诏”
尽管月依余怒未消,可既然来了此处,月腾便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只见他神情变得冷漠,有些不安:“今日刚刚探到的消息,大宁的皇帝已经传谕定南卫,日后再无定南卫,只有定南道,楚王府要搬回长安城,他已经在收拾行囊,走快一些,或许还能将解药给他送去”
如遭雷击的月依闻言,呆呆地坐回了榻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去长安?”
“对,今后的阳明城里,没有楚王府了,定南卫的数万大军,日后都由定南将军林海节制,他的三万亲军如何处置还不知道。大宁的王爷没有自由,如今一别,日后怕是很难见到了。这解药,是我南诏的请罪,这请罪之人,我南诏也只有你可以一去。此去只能轻装简行,不得张扬,免得羌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从宁关入大宁,我已经派人去告诉简雄缘由了,他自会放你入关。”
“不”月依摇了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
“只是一瓶可有可无的解药,去了又能如何,阿爹走的时候,我已经发过誓,绝不会再去阳明城里寻他!”月依已经乱了心神,她的确很害怕,一次又一次的不告而别之后,真的再也见不到,可如今她去了,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
月腾拍了拍月依的肩膀,也站在了窗台前,眺望祥和月色,心里却将杨宸骂上了千遍万遍:“如此盛景,不是答应我,今年要来看上一番的么?”
兄妹两人就这般不曾说话,一人站着,一人闷着,足足待了小半个时辰,月腾知道自己的妹妹心里难过才会这般,贵为一国之君,不动声色间他便能让许多人的荣华富贵和九族性命都烟消云散,也能让一个衣不蔽体的人从此衣食无忧,可他却不能让自己的妹妹在这座气势恢宏大有蒸蒸日上之势的王府里,哪怕露出半分的笑意。
与南诏的惴惴不安截然不同,东羌王府里,收到大宁朝廷改定南卫为定南道,楚王杨宸即将返京的消息之后,木波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此番长安之行在大开眼界之时,说几句漂亮话便讨得杨智龙颜大悦,所得赏赐乃月鹄一行数倍之多的木波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讨厌甚至憎恶杨宸,痛恨杨宸在亡山之上让东羌精锐尽散,还死皮赖脸的用自己父王的尸身逼着自己称臣,又害怕杨宸身后的千军万马,会像大败多吉一样,有朝一日杀入自己的东羌城里。
但如今,让他每日坐立的这个人马上便得离开阳明城,而在长安城里,总是一副傲然姿态的月鹄并不讨喜,木波也就顺理成章的在大宁的帝都如鱼得水,卑躬屈膝的逢场作戏固然让人不齿,可借刀杀人让自己父王战死在亡山的木波又岂是不能忍下这些的人。
“先生,快快快,今夜你我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这杨宸每日就知道打打杀杀,这下可好了,惹得大宁的天子忌惮,回长安城里做人家案板上的鱼肉,真想看看他那副趾高气扬的丑脸在长安城还敢不敢显摆”
木波有些得意忘形,白纱斗篷遮住的面庞的谋士却不敢苟同,而是端坐在原处,等着木波发觉自己的忘形之举,重新坐回原处收敛笑意地问道:“先生在担心此事对我东羌不利?”之后,才缓缓开口。
“大王,臣教过大王,于细微处观事,大王怎么能把杨泰与杨宸二人相提并论?”
“如何不是?都手握着赫赫的滔天战功,真没想到,这杨宸吃了一月的败仗还是转败为胜了,田齐素日里看着英雄,如今看来,也就是个软骨头”
木波言语之中,已经满是对田齐的鄙夷与不屑,田齐会杀斧玎乞降,可他木波就是死,也绝不会降给杨宸,这位如今仅在他之下,让他毕恭毕敬,一步步为他拨云揭雾,出谋划策让他有了今日这番景象的“先生”,他也绝不会辜负。
“杨泰与杨宸皆是手掌重兵不假,可杨泰有夺嫡之姿,更有夺位的实力,便是大宁的老皇帝能忍,那些背着杨泰投靠大宁老皇帝的‘从龙之臣’又岂能忍?大王此番去了长安,莫非对大宁的朝局,没有了解一二?”
“知道啊”木波随即侃侃而谈起来:“大宁的皇帝本就是前朝皇帝的武勋之臣,所以害怕自己手下的那些人重演当年之势,大宁那些家大业大的世族也被挤到了一边,如今新皇登基,开恩了才让世族又能进入朝堂。可桌子就这么大,世族要进来,勋贵王公去哪儿,那些文臣又去哪儿?先生让我读历代史书,我算是看明白了,大宁今日的事,与几百年前那些事没什么不同,无非是那句,金杯共什么?”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蒙面的谋士轻声说道:“大王看到了其一,可未看到其二啊,大宁如今的天子乃先皇嫡子,早已正位东宫,袭承大统,名正言顺,杨宸如何能与他争?他让杨宸入京,无非是想大宁的庙堂上,波澜不惊时,被他搅浑,太过汹涌时,又能顺他心意省去喧嚣。其二,这是在为日后削藩准备,借着让楚王入京的事,给大宁其他掌兵的王爷好好看看,顺着天子的心意,这日子才会好过”
木波笑道:“管他呢!大宁皇帝削不削藩与我有何干系?只要杨宸没在阳明城,等过几年咱们兵强马壮了,先给田齐收拾了,再好好教训一番月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木波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杨宸和月依那个贱人眉来眼去,有他在阳明城,我哪里能有机会开疆拓土,报仇雪恨!”
“大王就没想过有朝一日马踏阳明城,将大宁的兵马,赶到长河北岸?”
“先生”木波笑道:“大宁一日不乱,哪里能有机会,不如趁着机会,先做能做的事,这将宁人赶到长河北岸的事,莫不如留给儿孙去做。先生有家仇未报,我也有家仇未报,新仇旧恨,我们总该一笔一笔的来算不是?”
木波说完,一饮而尽,却并未留给自己的谋士,一刻说话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