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天和元年夕月二十八,寒风凛冽,杨智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年头即将过去,整整一日被礼官缠着脱不开身的杨智终于得到了一段短暂但全然属于自己的时间。
和自己的祖父还有父亲比起来,年轻的他的确更尊礼法,祭祀天地先帝,皆是亲力亲为,尤其是整整一日在太庙里面对诸多繁琐的祀礼,杨智竟然没有面露半分的嫌恶,也让太庙之中的礼官们眼前一惊。年轻的天和帝,打算用自己的亲力亲为,让天下臣民接受他所崇尚的礼制和法度。
长安城一连下了数日的大雪,从景清被冻死在锦衣卫诏狱之后,锦衣卫衙门改弦更张,在今日天和元年的最后一场朝会之上经由宇文杰的引荐,还有邓通,曹评几人的附议,锦衣卫指挥使刘忌成为大宁朝的第七任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算不得是什么好差事,在奉天殿里接过诏命的刘忌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手中的诏书,不停地在心里回忆在自己之前的历任锦衣卫指挥使,从设立之初成为太祖皇帝耳目,再到先帝重用明里暗里锦衣卫弹压勋贵,整整六任指挥使,无一人善终。
杨智在甘露殿里听清了殿外的风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高力”
一声轻唤后,那份在旦日大朝上需要他召见的外邦使臣名录,被他扔在了御案上。
“主子”
“朕心里闷得慌,陪朕出去走走”
高力上赶着劝道:“主子,这外头飘着大雪,天寒地冻的,您要去哪儿?要不今夜点个牌子?”
脚踩着天下独一份的明黄金锦靴,以五爪金龙为饰,绣以祥云百兽的杨智轻轻一脚扫在了高力的身上,没好气的笑骂道:“狗奴才,点什么牌子?去皇后宫里坐坐吧”
“诶”
高力面露喜色,连忙应道,离开甘露殿前,还不忘为杨智拿上厚实的大髦,登上雪夜里被诏来的御辇后,在数十名宫人奴婢的侍奉下,杨智离开了甘露殿,直奔后庭。
天子离开甘露殿往后宫而去的消息比杨智更先传入后宫,那些总是幻想着被临幸,从而让自己一飞冲天的女子得到了消息往往都不露声色,只是一个人偷偷的准备好出现在杨智所要经过的御道旁。
或彩绣云舞,或故作哀叹垂怜,抑或几声啼哭啜泣。
木今安如今的身份既是东羌郡主,又是大宁朝乐府教坊司的女官,姜筠在这座传说之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的长乐宫里,破例按着五品美人的规制为她选了一处小院,如此厚待,也只有太祖皇帝年间被俘虏的东胡王庭公主,被独孤伽收为义女,和永文年间因为父王被杀,无家可归后被迫留在长安的渤海公主有过先例。
此时的木今安一身衣着已经看不出是东羌的女子,东羌女儿的衣裙,不足以让她面对大宁京城的严寒,她穿上了大宁内廷的女官制衣,一身的白碾光绢珠绣金挑线裙,束着一条白玉镶翠彩凤纹龙带。
发髻上的那支钗,色如天青点碧,理似流银嵌珠,一双绣鞋上,也是她在南疆从未见过的五色牡丹。
“大人”
一名出自高丽的宫女小瑶成了木今安的贴身婢女,这是杨智赏在木今安亲自赏给她的,原本是高丽舞女的小瑶连大宁的官话都说得不甚清楚,被人嫌弃,在乐府之中是木今安心善屡屡助她,才未被折辱。
至少在木今安眼里,自己和小瑶是因为这般的缘分才有了如今这份主奴情义,但在高力那儿,却不尽然,木今安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高力的有意为之,作为杨智的贴身太监,他很清楚木今安在杨智眼里的分量不仅仅是一个苦命的郡主,而如今贵妃有孕,皇后并无圣宠,六宫女眷里没有哪位妃嫔能像木今安一样让杨智在乎。
所以哪怕杨智不开口,他为人奴婢,也自然会想着为主子分忧,他想要知道木今安的心事,并用这些心事来讨得杨智开心,助杨智将木今安留在宫里,故而去往皇后宫里的这条路,也恰如其分的要从木今安院外的小桥上行过。
小瑶面露惊喜的神色,凑到木今安的身边耳语道:“桥上有人跳舞呢”
“嗯?”
小瑶连连点着头说道:“大人入宫不久,应当是没听过,奴婢是去年随使臣大人入宫的,听说会有人跳舞,打算以此博得陛下垂怜”
“怎么博得?”
木今安对此大为不解,小瑶则是有模有样的解释了起来:“大人信不信?陛下一会儿会从咱们院外的桥上经过,在大雪里跳舞,定是早已知道了陛下要从此经过,故而在此跳舞等候,陛下经过此地时,见到桥上有美人善舞,或许便会诏她宠幸”
“哦”
木今安对此毫无兴致,倒是对杨宸回京后明明已经入宫给太后请安了两次,都是对自己不闻不问有些在意。
“大人何不去看看热闹?”
“冷死了,我才不去”
“大人随奴婢来,奴婢知道一个地儿能看到桥山跳舞,也能看到陛下是不是要从此处经过”
小瑶兴高采烈地拉着木今安便拽着木今安跑到了另外一间屋子的第二层,推开窗户后,院外之景,一览无余。
木今安投眼望去,看到了桥上正在舞剑的那位佳人,身影窈窕秀丽,在大雪之中,更显得身边似有淡淡寒烟,犹如轻纱笼体,回眸顾盼里,浅浅笑容,透着无尽凄迷。
“停”
杨智在御辇上也看到了这番场面,将众人唤停,高坐在御辇之上的他两脚间摆放着暖炉,故并不觉得寒意森森。
“大人!”
小瑶又惊又喜,连忙喊道:“你看那边,是不是陛下?”
木今安的视线又从桥山再向后移了四五十步,诸多宫人奴婢簇拥的正中间,正是那驾御撵,她看不清杨智此刻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也许是得意吧,普天之下,总有人千方百计的费尽心机博他一笑。
杨智和木今安都在看着自己眼前的场景,只是木今安的视线在桥上,杨智的视线在桥上女子之后。
“不看了”
木今安有些着急的喊道,带着小瑶又跑了下去,窗户旁人影消失的那一刹那,杨智本想命陈和将这个在桥上跳舞的女子赶走,但当木今安的院门大开,木今安一路小跑跑到桥上时,他又停在了原地,继续观望了起来。
“你疯了!”
木今安没有看错,这个女子并未穿着鞋子,而是赤脚在覆盖着白雪的桥上跳舞,而脸色早已是一片苍白,喘着厚重无力的粗气,一双脚,也早已不成样子。
“你这么跳,这脚就废了!”
眼前的女子却并不理会木今安对自己好意,而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想和自己争宠的人,一面舞着还不忘一面骂道:
“滚开!只要陛下看见了,我以后再也不用跳舞了,哈哈哈哈”
小瑶匆匆给木今安搭上了一件和雪色绝配的披风,在怀着野心的人眼里,处处皆是机缘。还没觉着一丝暖意,木今安就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站在舞剑的女子身边劝道:
“陛下看见了,只会心里憎恶,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心疼自己,又怎么能盼着她指望别人好,别跳了!快穿上鞋子,去我院里烤烤,去去寒气,寒气侵体,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滚啊!”舞剑的女子声嘶力竭,她明明刚刚已经看到了御辇就在不远处的花丛后面那御道上,明明杨智已经看了自己好一会儿,若不是木今安,或许就出来了。
她坚信自己只要再跳一会儿,再跳一会儿,杨智就一定会出现,把自己带走,从此以后,荣华富贵,就是她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俗物。
木今安被越舞越近的剑给逼退了两步,小瑶也匆匆上前护住:“大人,别管她,今夜活该她冻死在这儿,咱们回吧”
舞女的脚下,皮已经被磨破,鲜红的鲜血在桥上摇摇晃晃的宫灯映照之下,混杂在融化的雪水里,显得刺眼而令人毛骨悚然。
“别跳了,你这么跳,会没命的”
木今安无助的站在一旁,手里还怀揣着不曾送出去的披风,只是劝慰,寒冬腊月,衣着单薄,赤脚踩着大雪跳舞,她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诱惑才能让人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
一直在暗处静观其变的杨智此时已经从御辇之上走了下来,走到了桥的另外一头,背负双手,在左右簇拥间看着这场闹剧。
“让她别跳了”
高力于是扯着嗓子向上面喊道:“这位姑娘!陛下让你别跳了!”
“砰!”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也终于不用再跳舞了,原本在手里的剑掉落在地,整个人有气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喘着粗气,嘴里念念有词道:“是陛下,是陛下让我停的,陛下一定会宠幸我的,我就说嘛,只要在这儿等着,就一定能等到陛下”
要舍弃许多东西还有门路才能在今夜知道杨智为何会从此地经过,所以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次不成,她心里很清楚回到教坊司后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是所有人无休无止的嘲讽和捉弄,是当家女官的鞭笞和责骂,是只要不出宫,就会一眼望到头,但永不见天日的昏暗。166小说
“奴婢见过陛下”
杨智走上了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这个可怜的女子,而是猩红的血,夹杂着雪水,把桥都给染红的印记。
他没有再向前走半步,因为天子的脚下,本就不该有血这样的污秽不祥之物。
“把她带下去”
此时已经近乎癫狂的舞女听到杨智的金口玉言时,的确看到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
“充入浣衣局,朕不想再见她”
“诺!”
杨智的一句话,在一瞬间,把她送进了十八层的地狱。
“不,不,不!陛下!奴婢,还能跳!还能跳的!”
她匆匆从地上捡起了剑,又开始舞了起来,脚上皮开肉绽的痛苦好像在此刻都因为心里的疼,而毫无察觉。
“都傻了,还不押下去?”
杨智不想再看到闹剧继续,在身后宦官正要一拥而上把此人按倒在地时,她却在木今安心疼的脸上看出了嘲弄的滋味。
“是你,就是你!就是你今夜来这儿搅了局,害了我!”
一面声嘶力竭的怒吼过后,手里的剑猛然向木今安刺去,而站在桥上的木今安一个闪避不及,滑了下去。
落入了水中,开始在刺骨的寒冷里挣扎。
后宫之中,没有羽林卫,众人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遇上这番场面,高力拦在杨智打算惊呼着护驾时,被杨智自己一把推开,亲自上前一脚将那已疯魔的女子踹翻在地,此时内宦们方才一拥而上,把她死死按在身下。
杨智神情紧张的站在桥上,心急如焚,怒喝道:“还不救人?”
“会水的,快,快救郡主!”
天寒地冻的,谁都知道此时跳下去恐怕半条性命就得交代在哪儿,一时推诿间,木今安已经连呛了几口水,一身浸透。
杨智的眼中看到了这般素日里跟着自己在甘露殿中享尽荣华富贵的奴才是何等的嘴脸,他知道因为木今安只是一个外人,所以他们推诿,因为这是一番严寒,所以他们害怕,竟然还跑到了几十步外去寻小舟。
“陛下!”
杨智纵身一跃,亲自跳了下去,刚刚下水,寒意刺骨,手脚便是没了知觉,一阵麻木。木今安从杨智的脸上,像是看到了那个旧人,吐了几口水后,晕了下去。
宫中的池塘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在木今安的头顶没过水时,自己也没什么气力的杨智费尽全力给他拖了上来。
天子落水后,没人再敢耽搁,杨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还有在家乡的亲族,下场无一例外,唯有皆死。
杨智和木今安被众人捞了上来,此时的杨智还有些许气力,人也尚且清醒,看着那个被按倒在地的舞女,冷冷地说道:
“立刻杖死!今后再有如此人者!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