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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9章 金陵城里夜月冷,鸡鸣寺前见观音(4)
    江南三月,正是人间最好的绝景,春时熙和的晨光穿过了墨园里层层叠叠的树叶,在窗外的地板上投落了满地斑驳的树影。金陵城头望远,只见东方天际里升起了一轮旭日,浩荡长河仍旧奔流东去,烟波浩渺,令人叹为观止。

    墨园后宅里,“归雪阁”因为占了楚王妃的名,而得到了这份泼天的殊荣,成为杨宸和宇文雪此番在金陵城里真正的歇息之处。m..cc

    杨宸仍旧在贵妃榻上呼呼大睡,连日的奔波赶路,还有昨夜因为心事深沉而久久没能入眠让此时的他全然沉溺在梦境之中。

    黑漆的家什,象牙镶的十二扇云水间立屏,如烟似雾的浅黄色娇纱帷帐间,杨宸的呼吸声隐隐可以听见,外间彩色琉璃的窗棂旁,一道人影匆匆掠过,宝鸭香炉里的紫烟,也随之,轻轻飘摇。

    “嘘,别吵着王爷”

    进门前,宇文雪向跟在自己左右,带着几分惊喜的侍女们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这些因为小婵不在宇文雪身边才得以近前的婢女们也纷纷点头,等宇文雪进门后,又凑在门前满怀好奇地向门内望去,只差把耳朵竖起来探听了。

    “王爷”

    宇文雪掀开了帘帐,委下身去蹲在了榻边,用手轻轻将杨宸摇动了一番,又连忙唤到。杨宸一开始并无反应,但很快就被宇文雪摇得从清晨的美梦里醒了过来。

    “你是?”

    睡眼惺忪的杨宸一时间没能认出自己的枕边人来,只因此时的宇文雪,不再是往日那番妆容,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此时也像杨宸一般被玉冠束了起来,精致的脸上散着一点金辉,一处在眼梢。言语间,墨色的睫毛眨动,没有像往日一样合上胭脂的唇齿间,透着矜贵姿态。

    宇文雪看见杨宸的反应,也是笑得没合拢嘴,连忙站起来将身姿打开,转了个圈后问道:“怎么样?臣妾,呸,本公子这身打扮?”

    杨宸将锦被推到了一旁,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后又向宇文雪说道:“你再转一圈给我瞧瞧,刚刚没看仔细”

    虽然因为没有听见自己期待的盛赞之语让宇文雪白了杨宸一眼,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又将自己身姿展开,规规矩矩,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杨宸眼里,穿着一袭玉色白袍的她,长身玉立,他也慢悠悠的从榻上站起,一步步向宇文雪逼近了一番。宇文雪眼里的期待从看清杨宸眼眸里那股冲动后,转为了害羞和隐忧,没有再问杨宸自己这身男子打扮如何,有几分像,而是向抬头向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杨宸怯生生地说道:

    “王爷别闹,穿这身费了我好些心思呢,一大早起来想着给王爷一个惊喜的”

    已为人妻,为人之母的宇文雪到了今日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杨宸平白无故的清早总是会比入夜安睡时更加不安分。

    杨宸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贴身衣物,胸膛直白地敞露着,看着屏风外那些打算瞧热闹的婢女们正是翘首以盼,他先是故意咬着牙做了一个要打的手势赶走了众人,又才将自己那修长的双臂从宇文雪的肩头落下,兵分两路,停在了腰带间。

    像是猜到杨宸打算意欲何为的宇文雪连忙喊停道:“王爷,今日不要了”

    “怎么?明日要?”

    “我”

    宇文雪一时无语住,杨宸见到宇文雪霎时羞红了半边的脸,又低沉声着问道:“什么时候准备的这身衣物?打算做什么?老实交代,本王就放过你”

    “是有一日见纳兰姑娘一身男子打扮,见纳兰姑娘英姿飒爽,臣妾也想王爷心思烦闷,见了臣妾这身打扮会不会让王爷开心一些。”

    “是因为去鸡鸣寺,才打算穿的?”

    宇文雪摇了摇头,也身子凑了过去,对杨宸而言,宇文雪这是与以退为进反其道而行之的一步,等宇文雪缠到了身边,再想得偿所愿,就已是难上加难。

    “是因为穿了这身,才打算去的鸡鸣寺,既然王爷喜欢,那今日就得陪臣妾好好在这金陵城里玩上一日,不要做什么让人俯首帖耳的王爷和王妃,也不要等什么朝廷的驿报,只有王爷和臣妾,过一日百姓夫妻的日子。”

    “好”

    杨宸应了下来,可手仍旧没有从宇文雪的腰上落下,宇文雪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夫君的手掌在自己的腰上有何动作。

    “不要”

    “你这条青云祥福玉带宽了一些,不好看,换一条”

    宇文雪当即就笑了出来:“这玉带是谁上次落在春熙院里了?”

    “好小子,拿我的玉带是吧?”

    “谁是小子?”

    一番打闹过后,杨宸被宇文雪从归雪阁里的榻上提溜到了墨园门前,杨宸一身墨色长袍的打扮,宇文雪则是白袍。去疾也早早奉宇文雪的命将快马牵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收买了本王的乌骓马?”

    等宇文雪骑上乌骓马的时候,杨宸才终于认定了宇文雪今日不是和自己玩笑,无奈之下,杨宸只得换到另一头,与去疾各乘一匹王府侍卫们素日里调教有加的良驹,策马扬鞭,离府而去。

    鸡鸣寺本就是江南名刹,在金陵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也规制颇为恢宏,三人还未见着寺门就已听见了悠远的禅钟之音。今日的鸡鸣寺前,热闹得也有些过了头,平白无故的和往日里就多了一些二十出头的精壮男子,不礼佛,不祭扫,只是不知目的在寺庙内外晃悠着。

    三人扬鞭至寺门前的“鸡鸣寺”牌坊脚下,为尊贵香客们牵马执鞍的沙门也早已见怪不怪的出手拦住了去路。

    “阿弥陀佛,施主,佛门清净之地,蹄声恐扰了师尊们清修,还请施主在此地下马,容小僧们将施主的良驹牵到一旁,请草料伺候着”

    “有劳小师父了”

    宇文雪从乌骓马上跳下,双手合十回了礼数,还客气了一番,杨宸与去疾见状,也只好乖乖下马,有样学样的回了礼,等着小沙弥引路。

    待人接物多时,宇文雪和杨宸的衣袍还有坐骑,早已证明了他们绝不是寻常礼佛的香客,小沙弥先是有人回头向长老们禀报,再是有人为三人将马儿牵到了左面的马棚里,最后方才是一位小沙弥将三人引到了寺门里,交由一位法号名唤“明通”的僧人。

    明通和尚本是走在前头为宇文雪指引,但没一会儿宇文雪就溜到了杨宸身边将去疾推到了前头,去疾只好硬着头皮听明通和尚每隔十几步就停在一处向三人说到此处当年谁谁来过,在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兄台,你说刚刚那小沙弥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啊?”

    第一次听宇文雪唤自己兄台的杨宸一时间没忍住险些笑出了声,随后才费了心思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道:“你身上带着香气,莫非露了馅?”

    “怎么可能,你身上不也一样有?我今日是断然不会露馅的!”

    “那就是你长得像菩萨,让他觉着亲近”

    宇文雪听完,一个拳头就向杨宸砸了过来,可杨宸倒也不躲,立在了原地任由她的拳头砸在了身上。

    “你这里面是?”

    “我兄长告诉我,行走江湖,得多留点心思,免得为人所害,老弟,好好学学”

    一拳头砸在杨宸衣物上,宇文雪也能感受到衣物之内有一副护体的软甲,被杨宸将头按住的她再向伸手去打时,立刻被明通和尚训诫道:“施主,佛祖脚下,还请勿要打闹”

    宇文雪满怀愧意的回头一望时,才发觉三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大雄宝殿跟前,既然是贵客,走一条礼佛的捷径,离佛法大成更进一步,离得道高僧更近一些,也是自然。

    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铜铃声伴着殿内的诵经之声颇为悦耳,鸡鸣寺里殿宇绵延,画拱承云,红墙金瓦,虔诚而平和的青烟寥寥,随处可见。外间的哄闹声,与此处的佛音寥寥,宛若俗世苦海和解脱超然之世般,本硬生生的分成了两个天地。

    殿内,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间之外,又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施主可要去佛祖脚下礼佛?”

    明通和尚或许此时已经意识到,三人之间,总是气定神闲,不怒自威的杨宸才是真正的主子,这话并没有问向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去疾,也没有问向一身打扮比杨宸更显富贵的宇文雪,只是直勾勾的看着杨宸。

    见杨宸摇了摇头,还说:“心诚而至,不跪也诚,无礼也诚”时,明通和尚失落的神色,一时间没有从脸上挂住。

    “走嘛,去佛前请个签瞧瞧”

    宇文雪倒是不慌不忙,又给了明通和尚今日一分期望,宇文雪拖着杨宸拾级而上直接走进了大殿,在一众高僧礼佛的诵经声里跪到了佛前,双目微微闭上,开始向佛祖发愿。站在佛前不合规矩,想到既然来了,管他有用无用,暂且求求平安的杨宸也只得跪下向发愿。

    明通和尚此时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去疾的身上,所以两人并未说话,他也全然没有兴趣为去疾解脱俗事的苦恼。

    但如今的去疾,好像也并没有什么苦恼,有吃有喝,父母健在,跟在楚王左右也从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缘。

    礼完了佛,杨宸和宇文雪从大殿里走出时,明通和尚的话正要脱口而出,杨宸就把他的话堵了回去,直接向明通和尚说道:

    “师父,我今日出门未随身带些便利,你明日且请人去城中墨园见我可好?我今日在佛祖脚下求了一愿,愿捐钱十万,为贵寺师父们问经添些遮风挡雨的砖瓦,倘若佛祖真的全了我的心愿,愿为佛祖重塑金身”

    “阿弥陀佛”明通和尚故作高深:“施主善心,贫僧感念,佛渡有缘,施主今日既来,即是缘,佛祖今日应了施主,即是有。施主大慈大悲之心,贫僧相信,施主必能得偿所愿”

    杨宸不喜听这些客套话,从去疾那儿要了一袋碎银后,让去疾递给了明通。留了一句:“今日叨扰了师父,现在想和贤弟在寺里四处走走,师父清修问经事重,我等便不打搅师父了”扬长而去。

    宇文雪不明所以,和杨宸走下大殿时还有些埋怨地问道:“这是天下名刹,又有得道高僧,你今日为何要用银子这些俗物去折辱人家?”

    原本双手负于身后只顾着快些离开此地的杨宸匆匆停住,侧身向追上的宇文雪问道:“我看你也读过《三藏法师西行记》,那你可读过百姓家里的《三藏法师释厄传》?”

    “尽是些鬼怪志异之说,有什么好读的?”

    “我且问你,书中三藏法师最后一次被索人事,是何处?”

    宇文雪一手扶着身上的红色巨柱,撇着脸说道:“最后一次,大雷音寺啊?”

    “大雷音寺脚下,便是佛祖脚下,世间可有比佛祖更得道的高僧?”

    “不曾有”

    “那佛祖教不会的事,他们几个,又怎么教得会,他们今日若不是这般嫌贫爱富,我也不屑用银子去折辱他们。对了,父皇当年读给我们几个听的时候还说了,在书中,可没有比西天更多的尸山血海,离佛祖的灵山越近,这百姓的日子可就是越苦。虽是志怪之说,可这天下,离寺庙最近的富人,可不就是他们自己么?”

    杨家和宇文家曾经的主人广武帝和宇文莽都是如出一辙的厌弃佛门,而杨宸和宇文雪的祖母,又都是截然不同的颇为诚心的礼佛,乳名里带着佛名的宇文雪更是天然的和佛门有些亲近。又是一朝旧事的重演,宇文雪原本愉悦的心绪,被杨宸这几问,给问得烟消云散。

    她有些后悔选了让杨宸与她来鸡鸣寺这处她神往多时的江南名刹,此时的她也好像才隐隐记起,自己的夫君曾经在封地里扳倒的第一个巨富就是与鸡鸣寺一样的名刹,还几乎逼得人家宗门覆灭。

    从鸡鸣寺的偏门走出,是金陵城里最大的庙会,众人不知今日究竟是什么时节,只听有人说起今日是文殊菩萨的生辰才有了这番热闹,人群熙攘,店肆林立,如此盛景时节,或许正是信客们心里,菩萨生辰的庇佑。

    失落的宇文雪在杨宸的身后,一眼看到了一位与喧闹全然无关的术士,手持一幅经幡,用旁人全然不认得的字胡乱写了一通。

    寻常百姓,只将那些当作了符字,可宇文雪认得,那是千年前大周的古字。

    “鸡鸣寺前,独我见观音;苦海世里,非道无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