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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9章 南诏月半(2)
    坐落在群山之中的月家旧都,昏昏夜色并不酷热,连着赶了几日路的赵祁也终于在此,得以一夜好眠。

    星宿流转,日月轮换,在此山间的深处,好像比外面过得要快一些,赵祁在随从们翻箱倒柜的动静里被搅醒,还未来得及洗把脸,径直走向窗台推开此间坐落于山腰的小院窗户一望,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色。

    清冷的雾色在群山之中弥漫,忽浓忽淡,旖旎缭绕间,只觉清风袭来,还带着深山的草木气息,他随眼眺望而去,不解这月牙寨的竟然这般冷清,全然不曾有一国王都的气派,而一墙之隔外,还有月牙寨的百姓牵着自家的水牛黄牛在沿着石阶行走。

    或许因为此时正是变乱之间,所以城中还有不少士卒巡弋,或五人一队,或十人一哨,相行无碍,令人称奇的是,这些南诏士卒并没有耀武扬威,若是遇到百姓牵牛挡着路,他们不会像长安城里九城兵马司那帮趾高气扬的巡城士卒凶神恶煞,而是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旁。

    昨日因为天色已晚,他没有来得及探清月家故都的虚实,但今日只是这么草草一望,他已经可以窥出一二。他明白了杨宸明明走过与定南道相邻的南疆四夷,却为何最后偏偏选了南诏成为大宁在南疆安稳的柱石。

    这是一片比起中州更需要安宁的土地,需要相安无事,所以不需要雄心万丈的雄主,只需要一代贤王。

    赵祁不得不佩服月家的先祖身处这般安定祥和的世外桃源还有着走出大山开疆立国的雄心。他可以明白,为了守住这片祥和,远征向外使得战火远离,是月家先祖的初心,但曾经在阳明城的问水阁里,将南诏月家前世今生了若指掌的他更加敬佩的是,比起连战连捷的远征,适可而止的停下马蹄,把兵器铠甲换成耕田之具,让百战之士躬耕于桑田更需要勇气。多少王朝的伟业,毁在了只知开拓而不知节制的时候,最终换来积重难返,竹篮打水一场空。

    月家先祖不贪图此间山水的安逸,不堕于享乐,隐忍韬晦,厚积薄发,终于历数代之荣辱,一统南诏十二部,却也敢在兵强马壮的鼎盛间,有马放南山,与民同安乐之心,已经让他赵祁在夏日南诏的这个凉爽清晨,有所惊叹。

    沐浴更衣,换上了楚王府属臣的官服,赵祁在清凉的水里多自顾自怜了一眼,自言自语地笑道:

    “这是你选南诏的缘故么?但愿我没猜错”

    “大人在同谁说话?”

    一旁的随从不解,赵祁转身望去,没有说话,转而吩咐道:“去吧,把咱们在月牙寨里的人诏来”

    “诺”

    因为月腾还不曾约见他,所以赵祁此时并不着急,换上了官服后就在院子里等着齐年。还未等半个时辰,从雪域退回南诏了就一直守在此地收集各处情形的齐年便匆匆赶来,一见面就对这位曾经命丧他手的王府属官行了大礼:

    “属下见过赵大人”

    齐年还是戴着面具,赵祁也是亲自请其落座后,命人沏茶了才慢慢问道:“月牙寨里,我们还有多少人手?”

    “回赵大人,属下所带的齐家庄刀客,本有五十人,还有在齐家庄里客居的江湖朋友们,也有五十人,但是昌都一战,损失惨重,如今算是属下,只有四十五人。城中还有王府其他的暗哨,但与属下,并未碰过头,免得暴露。”

    “王爷让你去昌都,是为了救太平郡主?”赵祁侧目问道,齐年对赵祁连此事都不曾知晓有些生疑,但因为赵祁是杨宸的近臣,又逼问着,他也不敢不答。

    “是”

    “那这些人就够了,我听说城中还有东羌和云单的使臣,来了多久,是为了何事?”

    齐年不敢怠慢,据实相告道:“云单家一直想和月家结亲,本来诏王已经应允,可云单阿卓一直没有拿下丽关,诏王也就将此事拖了下来,属下看来,诏王是打算拖着以待变故。这云单家使臣就一直逗留未归,这不王爷率军南征了么?云单家的人听说了,又急了起来,唯恐诏王变卦,听说这些时日一直在游说南诏文武,请诏王早些遣使定亲”

    “云单阿卓做事当断不断,人都被骗去了,还啰唆这些做什么,真是笑话,生米煮成熟饭了,大家不都省心了么?”

    “啊?”

    齐年被赵祁这番惊人之语给惊到了,不可思议地问道:“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赵祁摇手一摆,举杯示意齐年先饮饮茶再接着说:“东羌使臣,是为了什么?”

    “哦,东羌使臣是木波亲随,南诏前些时日向木波称臣,还答应永不图谋水西六部之地,在南诏文武间一直不受待见,这些时日王爷领兵南征,听说把木波围在了亡山动弹不得,南诏文武都有所振奋,他呢,还偏偏在此时屡屡求见诏王,让诏王出兵助阵,诏王多日称病不见,今日反倒见了。”

    听了这么些话,赵祁也算了然了一些,起身笑道:“这是为了给咱们要价呢,南诏如今各方都想拉拢,诏王受了一场大败,手中这点底子,估计只能守住这份水东六部的家业了,所以谨慎了些,那我们就给诏王下下决心。”

    “赵大人需要属下做什么?”

    “把东羌和云单家的使臣在月牙寨里杀了,你这些人手,够么?”

    赵祁面露杀意,但齐年觉着此事干系甚大,一时间不敢答应:“大人,这毕竟是南诏国都,我们这么兴师动众,恐怕,诏王不会容我们在月牙寨里了”齐年知道他在月牙寨里的存在早已是南诏君臣心照不宣的秘密,可在别人的王都公然行刺,到底是有些过了。

    行走江湖之人,纵然有万千的侠肝义胆,但心思终归是得谨慎一些,何况齐年这样家破人亡,全仗楚王府暗中扶持,银子和人手尽随他心意挥霍,才得以重振家业,他自己也一跃成为问水阁的九竿的第一竿。

    赵祁对此却不以为然:“我来了,蜀王殿下也可以借道南诏赶去丽关,诏王的心思,不用去那座王府我也知道了,他只是要给文武们一个交代,但我们得告诉南诏上下,除了投靠大宁,南诏别无出路,而且出手越晚,日后能得到的越少。若是不够,我这队护卫也给你,今日之内,就得杀了木家和云单家使臣,但木家的使臣里,要留两个活口”

    “留活口做什么?”

    赵祁鬼魅一笑:“你行走江湖,有些话我就不必说得太明,要让人回去告诉东羌上下,楚王已经和木垄议定,诛杀木波后,扶持他这位木家王叔为东羌之主,归于东羌旧都。”

    “属下明白”

    “做事不必太干净,让南诏上下,看看咱们的胆子。”

    “诺!”

    齐年退去后不久,没有等来月腾约见的赵祁不请而至走到了月家王府门前,又让他开了一番眼界,这月牙寨的月家王府,放在大宁,还不及一个县衙来得阔气,而且高悬于府门前的那笔大字,也根本不是什么“王府”,只是用宁字楷书和南诏东巴文写的“月家将军”

    从赵祁一只脚踏入南诏地界之后,就自有诏王的耳目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他离开驿馆不请自来到自家府前的消息也自然很快传到月腾的耳边。月腾没有让远道而来的赵祁等得太久,给了他这位楚王亲随足够的体面,召集南诏文武汇聚议事后,让月鹄亲自出门相迎,把他请进了当年月凉和历代月家先祖和部下们议事的大堂当中。

    他随月鹄走进月家旧宅,环顾四周,大多都是月部百姓府宅的建造规制,但也有半数屋子院落,有些大宁的制式,月家府宅的色调淡雅,雍容大气。

    赵祁跨进议事堂的那一刻,只见得月腾一人独坐在高处将虎皮铺在身后的王座之上,头顶,是一具巨大的牛首骨骸,两只硕长的牛角,颇为吸引人的注目。

    他左右打量了一圈,不见南诏国相月赫的身影,久处长安,他不知南诏的变故,不知在月腾率军亲自坐镇月牙寨好让月鹄率南诏边军北伐云单家之时,留守凉都的人正是国相月赫,但被羌军偷袭,几乎空城的凉都难以守住,月赫从凉都败退后,本就因为月依被扣大昭寺而郁郁寡欢江河日下的身子更受了一番摧残。

    到今日,已经是困卧病榻渐久,渐入弥留,命在朝夕了。

    赵祁站在正中,恭恭敬敬地向月腾拱手作揖道:“大宁楚王密使赵祁,见过诏王!”

    “赵大人,见了我王,为何只作揖,不下跪行礼?”月腾还未发话,一心想让月腾继续安守月牙寨,坐等时局变乱,坐收渔利的月家老臣普密就出言指着道。

    赵祁闻言,也不用正眼瞧他,反倒是向上看着月腾问道:“莫非南诏不是我大宁之臣了?我乃上国之使,出使南诏,也该是诏王向我行礼才对,听说诏王自幼仰慕大宁礼法诗书,莫非不知此礼?”

    “黄口小儿,你算什么上国之使,你不过是楚王派来游说我王的一个说客!也敢自称上国之使?”

    “所以我向诏王行礼了,按大宁的规矩,我王乃是当朝一等字亲王,诏王不过是二字郡王,我向诏王行礼,是以诏王为尊,可诸位见我,倒该是以我为尊了,一口一个黄口小儿,诏王都不曾发话,你在这儿卖弄什么?”

    “你!”

    普密有些恼怒,只能故意装腔作势着说道:“这儿南诏,不是大宁!”

    “诏王殿下!”赵祁不卑不亢地向月腾又行了一礼,接着问道:“臣斗胆敢问诏王殿下,南诏至今日,究竟还是不是大宁之臣?”

    月腾坐在王位上,面容苍白,好像只是勉力才堪堪撑出了一副皮囊,轻声说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还是大宁之臣,那这位大人不敬上国之言,就斗胆请诏王殿下惩治了,免得为人猜疑,让天子降罪诏王;若南诏不忠,自甘下贱为木波之臣,那臣也不必再说我王请臣代为转告诏王的话,诏王和诸位,洗干净脖子,等着我王在亡山平定木波,提兵向北,一道灭了南诏就好。”www..cc

    议事堂里顿时乱了起来,南诏的文武们只觉杨宸派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张狂之辈出使南诏,是不重南诏的缘故,一时间义愤填膺起来,却又被赵祁一句话唬住:

    “请诏王回话!”

    月腾的嘴唇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血色,他只是微微咳嗽着了两声后,握紧了王座的一头,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来人!”

    “大王”

    披甲持剑又离他最近的月鹄第一个站了出来,众人以为月腾要将赵祁逐出月牙寨,没想到却是等到了另外的一句话:

    “把普密拖下去,杖二十!日后凡我南诏文武,再有不敬上国之言,杀”

    “是!”

    月鹄不过微微点了点头,守在堂内的南诏王府亲兵就把喋喋不休的普密拖了出去,月腾似乎还故意让自己的臣子们听着普密从叫骂变成惨叫的动静,但也就此时,他等来了另外的一个消息。

    “大王,大将军,云单家使臣和木家使臣,在城中遇刺,等救兵赶到,已经死了”

    刺破天际的消息让南诏文武和诏王一起,知道了这位年纪轻轻的楚王密使到底是何等手段,面对诏王和南诏群臣的一副疑目,他竟然还身处其间发笑:

    “既是大宁之臣,就不该和乱臣贼子有所牵涉,免得楚王殿下的刀,认错了人”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其实对南诏处境心知肚明的南诏文武们,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如今南诏之力,只够自保,何况楚王殿下在亡山接二连三的捷报会传到月牙寨里,月家木家本就是生死之敌,木波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足为南诏文武所怜惜。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尽复国土,安安稳稳的南诏十二部。

    月腾没有再能稳坐于王位之上,他只是一步步走下阶梯,走到木波眼前,在静悄悄的议事堂里问着杨宸的打算。

    “回诏王,我王已经打算灭了木波之后,扶立木垄为新的羌王,到时,大宁分东羌两部之地,设南羌郡,南诏和廓部尽复失地。”

    月腾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要我南诏做什么?”

    “请大王点兵马,与我部一道,出兵收复凉都”

    “不是要扶立木垄为新王么?为何还要出兵凉都?”

    “自己收复的王都,和别人送还的王都,不可一概而论,诏王可是比臣清楚”

    赵祁的回话简单,但也是满满的杀意,月腾并不害怕这些威胁,他将手搂在了赵祁的身上,疑声问道:“本王凭什么相信楚王?”

    “就凭楚王是唯一一个愿意且可以让王爷的妹妹,毫发无伤回来的人。诏王莫非不知道,楚王殿下远在长安和江南,都派人去昌都营救郡主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本王会让他们在月牙寨里活到今日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