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除了巡游的小船,大多数人已经歇了。
这一次大战,超乎很多人的预料,虽然大乾今日胜了,但是明军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却让很多人心有余悸。
原来离开陆地,明军竟然可以这么强。
换句话说,一旦明军的主帅下定决心,顽抗到底的话,他们的防线,竟然如同磐石一般坚固。
军议散后,大战初歇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寇烈不放心下面人行事,专门去兵部取了号牌,巡视了各个营地,探查有没有不法事,有没有玩忽职守,有没有虐待士兵之事。
虽说大乾目前是以武当先,但是身为文官,该担负起的责任一点都不会少,寇烈很清楚,文官是大王捆绑军队的绳索之一,这便是个文物之争的机会。
与那些动不动瞎出手的文官比起来,寇烈行事则往往更加务实。
总算是巡查完毕,大乾的军伍也都争气,没让寇烈寻到什么乱子,反而被军队的糙人们塞了一顿果脯肉干。
前线的士气确实不错,将士们今日虽然打的辛苦,但是此时从上到下,都有一股首战有我,有我必胜的气势。
寇烈写了奏疏,寻通政司的官员送到军机处,将自己巡视的各营情况禀告于大王。
然后寇烈便准备回自己都察院的小船休息,但是他的同僚左懋泰却忽然登门,邀他去大王设置的补给用餐舰进餐。
军议过后,很多朝臣都有大堆的事物要忙,肯定很多人都没进餐。
不过往日里,寇烈独来独往习惯了,邀请他一同进餐这种事情他一般都会直接拒绝。
不过想到,左懋泰如今身兼数职,从军机处实习后,迅速外派到礼部、户部、农部、税务司轮值,俨然是要进入内阁的。
倒不是阿谀奉承,只是寇烈觉得,他后续会有很多工作交叉的地方,便强打着精神,与其一道去了。
且说,这一次大战,很多人都不习惯,觉得伪明忽然变得那么有板有眼,作战又这般有章法,觉得可能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其实他们却也都忽视了大乾的变化。
就拿这一次南下来说,大乾的舰队虽然不如明军的水师强悍,但是却也布置了医疗舰、补给舰、护卫舰、运兵舰等等,每个舰队都有专门的军队。
而各船之间,都由大王的旗舰操持,不论是物资的调配,还是命令的传达,都有条不紊,即便是今日遇到险情,大乾也能挺过来,表明其实今日之大乾,也早就不是昔日的土包子了。
不然放在往常,今日之溃,早就三军崩溃,大家从大王到士卒一起胜利转进了。
就算是不胜利转进,大家也会人心惶惶,不知道前途如何,甚至需要派出一堆老臣来弹压,才能勉强下去。
但是眼下,一来嘛,大乾的体系逐渐完整,从战前的参谋体系到战后的辅助工作,有条不紊,几乎每个人都如同上了发条的螺母,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工作范围去做便好,无须想那么多。
二来嘛,大王真的是非同一般人,以至于三军上下对于大王都有一种迷之崇拜。
很多大战中可能出现的事情,他早有预料,很多大家忽视的细节,在大家发现的时候,他都已经提前布置好了。
就拿这补给用餐舰来说,还是大乾一贯的风格,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官员和士兵几乎是可以同餐同食的,莫说是他们,便是大王也要来补给舰用餐。
大王与他们这些“达官显贵”可能会严肃一些,但是与士兵却总是没有一丝的隔阂,到现在寇烈几乎都没法理解,大王是如何做到,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搂着老兵吹牛逼,将黄段子的。
那可是一国之君。
非止如此,大战停歇之后,大王第一时间去慰问伤病营,战地医院,甚至于大王还熟稔的给伤病清创伤口,撒金疮药。
大王身边儿的亲卫们,一个个都说,他们好久没打仗了,但是这治病救人的本事,倒是跟大王一起干了不少。
大王都做到这般了,大家如何能不相信他呢?
寇烈与左懋泰登船之后,照例去与那些值班到现在的官员闲聊了几句,大体都是些工作上的闲散小事,过后才端着餐盒,慢悠悠的坐在角落。
而后两人并未多言,端着饭盒狼吞虎咽了一大顿,这才惬意躺在椅子上,丝毫没有文士风范的长出几口气,感觉人生没白活。
不得不说,大王是真的妥帖。
就拿他们这些文士来说,他早就命执勤的大厨给他们熬了补充营养的糖粥,此外还有一些跌凉拌青菜,更妙的是还有一大壶的茶水,只是茶按照要求比较淡,用大王的话说,文士久坐,前列腺不咋地,容易起夜,不要煮浓茶。
但工作之余,能有一盏热茶,真的是极好的了。
二人喝了约莫半柱香的清茶,在摇曳的烛火下,这才稍稍缓解了一日的疲惫。
寇烈端着茶盏,摇头苦笑道:“可惜这茶水太淡,昔日在都察院执勤,喝的都是浓茶,一点味道都拼不出来,生活已经这般艰苦了,连喝个茶水,都不能尽兴……”
“能有盏清茶,便是圣人垂爱了,还那么多瞎讲究作何?”左懋泰笑着摇头,却又忽然严肃正身,看向寇烈。
“寇兄巡视各营归来,不知道下面袍泽境况如何?”
寇烈心中微微一动,却是借倒茶之机思索,又端起茶盏慢慢的饮了一口。
话说,他本意以为左懋泰在各部寺轮值,或许跟自己的都察院有工作上的交叉,亦或是要来都察院做一段时间御史,所以才盛情相邀。
却不料对方竟然提及此事,却不得不让寇烈警惕。
毕竟嘛,虽然在寇烈看来,大乾的武夫一个赛一个粗鄙,现下靠谱的武夫,也就那么几个,孙元化次长,以及青州的秦去疾将军,允文允武,行事颇合他们这些传统文臣的心意。其他武夫,要么动不动入嫩娘,要么就直接动手。
可文臣也不咋地,左懋泰就属于不咋地之流。
今日之战,连阁老都上去胡乱进言,简直是荒谬。
真的按照他所言的去打,那岂不是要出大事?
再说平日,这帮子文臣也是处理政务的时候,稍微妥协一些,不至于给大王惹来太多的乱子,大家基本上都能按照大王的方略,按部就班的为大乾做事,新人也在快速成长,大乾的班子总算是搭起来了。
再大家看来,大乾在扬州府休养生息的一段时间,去妥妥的浪费了南下的时机。
但是寇烈却觉得,这是苦炼内功,必不可少的时机。
可这帮子文臣,一旦涉及军权,就昏招迭出,不懂兵事,就不要瞎掺合,才是正理啊。
不过,寇烈也很清楚,现在文武并用,甚至武将搞出文臣一头,但将来甚至不用等到消灭伪明,这些文武大臣之间的争斗就会出现。
尤其是阁老和尚书们逐渐年老,对朝廷的掌控力衰减之时。
说起来,他寇烈也是文官,他也认为,武夫很多地方做的很不合理。
文臣没有刀把子,便缺乏各种安全感。
当然了,想到此处,寇烈又觉得好笑。
因为从理论上来讲,他是武将出身才对,毕竟他曾经是鹰击军的思想教官,当初还跟着队伍砍杀过不少敌人,自己算什么鸟文官。
而不仅仅是自己,很多大乾的文臣,都是从武将之中走出来的,比如说兵部尚书胡爷,人家那是正儿八经出谋划策,手段跌出的牛人。
可见大王对于文武之间的争端早就有所预料,所以在前期就已经做了相对的调和工作,故意模糊了文武之间的界限。
不过左懋泰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文官,又是传统派,他开口讨问军事,便让寇烈很不习惯。
总之,左懋泰的一个越矩,让寇烈的心思转了不知道几百个圈,当然也就花了盏茶的功夫,他将碗放下来,笑容可掬,“左兄轻易不开口,今日既然开口询问,愚兄如何会不告知呢?只是你也是大王近臣,这种事情可以直接问于王上,为何与本官相询呢?”
且说,左懋泰一个来自于山东左氏的高足,素来以刚正闻名,哪里知道这位昔日里刚猛无比的御史大佬,早就在染缸里学了一肚子坏水,一点也不纯洁了,依然坦诚的说道:“不满贤兄,弟是忧虑南下战局……”
寇烈想笑,你丫竟然会忧虑战局。
谁不知道,你们作家南北下注,左家子弟,投靠朝廷者大半,投靠女真者亦有之,反而我们大乾最少。
将来不论是谁做龙椅,你们左家能少了富贵?
再者说来,即便是你真的担心,这军营之中,谁不担心呢?
但是既然已经追随了王上,便是下了一场破天豪赌,担忧又有个屁用。
无外乎是拼一拼,看老天爷安排而已。
随着大王赢了,那都是从龙功臣,今日为大乾多流一滴汗,将来便有无穷的富贵。
寇烈才不信,这大乾的高官之中,除了自己,有几人真的信奉救民主义。
那玩意只有老臣和他这样的受大王亲自点拨的人才会信,剩下的需要靠救民会去潜移默化,至于左懋泰这种人,是断然不会信的。
不过心里想的很复杂,但是却不耽搁寇烈正色回应,“左兄不必忧虑,前线将士军心可用。”
“那伪明呢?今日之战,伪明打的确实出挑!”
“哦,左兄也懂兵事?缘何觉得伪明今日之战,表现的出挑呢?”
“寇兄当我蠢么?”左懋泰肃然以对,“今日攻城之战、利港之战,你都应该看了吧?”
“当然。”寇烈将双手插入袖中,静静的看着左懋泰,似乎一副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休想在老子这拿走一份信息的架势。
“其一,今日之战,敌军在后方设炮,俨然是超过了我军重炮的射程,大王虽然下令参谋们测算,也只是稳定军心之举,不然不至于只能炸毁敌人一次的情况,若不是关键时刻,陈二牛将军在后方端了他们炮兵阵地,这一仗还有得打。”
“其二,敌军竟然提前预测到了我们要打利港,还布置了火炮,虽然今日军议,没有刻意提及第一团的战损,但是从总体数据上推测,第一团损失之惨重,怕是要长期修整了。”
“其三,今日之战,我军三路大军,齐攻敌军防线,虽说利港是主攻,但是其他两路兵马攻势并不弱,可打的也并不顺遂,第三乙等作战部队的突击队,冲上城墙的次数,只有一次,与之前的摧枯拉朽完全不一样。”
“第四,他们的水军虽然船小,但是却敢跟我们的大船拼,而且打的有模有样,面对我们的拍杆、水鬼、小炮完全不惧,甚至还击沉了三艘军舰,这样打下去,怎么行啊。”
“是啊,”寇烈闻言,也不由的长叹了一口气。
“我听闻大王作战素有后手,今日战端僵持时,参谋总长钱进似乎就意有所指,大王为何就是不用?索性关键时刻文澄帆团长,以死相搏,夺了利港,不然今日之战,我大乾之天威,可就没了。”
“而且我着实不明,今日为何既夺利港,为何不乘势再战,反而给伪明舒缓之机,让其再做布置。”
“岂不知,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
二人停顿了许久,似乎都忧虑于局势,左懋泰继续问道:“明日再战,明军肯定准备愈发的充分,便是在有后手,又有何用?”
寇烈忍不住摇头,但依然忍不住宽慰道:“非也!愚兄窃以为,大王之后手,有没有是一回事儿,若是有,明日再用反而更加妥帖。先不说今日之战,我军将士疲惫,能否一战拿下防线?后手的布置莫非就不需要时间吗?”
“你当城头上的明军是瞎子不成?可以看着我军动手,而不应对?”
此言一出,左懋泰明显是一愣,喝了一盏茶之后,这才捻须相对道:“是愚弟急躁了,只是如今大战,与大乾往日交锋颇不相同,声势浩大不说,且进展缓慢,实在是有违昔日之战略,明明长江防线已经被我们包了饺子,怎么打的这般艰难。”m.166xs.cc
“你我又读过几本兵书,这等事情也是我们能置喙的?大王之韬略,也是你我能懂得?”寇烈昂着头,一副我虽然不懂,但是我很自豪的模样。
“愚弟其实也知道,大王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左懋泰终于幽幽一叹,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忧心之所在,“只是忧心王上……”
寇烈心中瞬间明了,脸上却不为所动,“左兄你?”
“之前我大乾定下的战略是趁着镇江和金陵武备松弛,疏于防范,轻取苏州府,然后我大乾再像是剥葱一般,将金陵的皮一层层扒掉,最后夺取金陵,对否?”
见寇烈缓缓颔首,左懋泰继续严肃道:“但是这仗打的这般艰苦,又若无法速胜,接下来当如何?莫非我大乾要举国之力,与伪明空耗吗?”
寇烈其实也有此担忧,因为今日明军的表现,真的让人担忧。
若是真的寸土必争到了这等境地,还要继续往南边儿打吗?
伪明可不仅有南国,西边儿的湖广,北方的北直隶可都是虎视眈眈呢。
不过寇烈终究是寇烈,作为第一批主动投靠大乾的文臣,他的信念是最坚定的。
他果然起身,毅然道:“若是左兄是在疑虑此时,那在下便直言说与你好了,我等追随主上南征北拓,大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若是不成,便是天命,与我等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是每战都如此艰难,那便让他艰难去吧。”
“莫非因为艰难,退回去死守扬州,便好了么?”
“与其坐困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这么浅显的道理,还需要我来解释吗?”
左懋泰闻言,倒也一时释然。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前怕狼,后怕虎又有何用?
便起身行礼谢过对方,寇烈作为老前辈,却也不故意拿捏,赶忙推辞。
就这样,二人一起用了晚膳,聊了聊关于军国大事的见解,便互相告辞了。
咱不提寇烈给左懋泰上了一番思想课,然后回去休息。
单说左懋泰回去之后,脑海里回味着寇烈的繁衍,然后便草草的上床,但时局之事,却让他辗传反侧,难以入闽。
中间起身,喝了些热水,也觉得思路无法打开。
毕竟,刚刚寇烈一番言语,虽然确实发人深省,但其实却左右不了时局,就是不论前途如何,相信君主,一条道走到黑的路子。
所以左懋泰虽然一时间得了慰藉,但是心里却依然是担忧的。
实际上,左懋泰此时此刻,依然是如果南下不利,大王依然一条路走到黑,最后以至于大局崩坏的念头。
这不是今日才升起来的念头,而是在南下之前,左懋泰就有所担忧了。
在他看来,大乾的局势并没有那么好,北边儿,西边儿,南边儿都有重兵,大王应该居中调度才是。
一味南下,稍有不慎,亦或是大军迟缓,便有倾覆之忧。
但是左思右想之下,左懋泰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偏执了。
若是北边儿亦或是西边儿崩塌,以大乾的军力,举国之力拿下金陵,然后与伪明南北对峙也不是不行。
可是他又觉得,从青州到扬州若是再跑到金陵,便有一种四处奔波,流寇之嫌。
实际上,不仅仅是左懋泰,就在这长江之上,不知道多少大乾的臣子,难以入眠。
如今大家都在扬州安家,如果因为南下,导致时局崩坏,最后让大乾成为一个流窜政权,那家室又该如何?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又觉得追随楚行,哪怕是陷入了一时间的低潮,也不至于让他弃主而走,亦或是卖主求荣,大家对于君主制能,还是发自肺腑的信赖的。
不知道多少人在这种辗转间入眠。
翌日,众人实在睡眠中被号炮惊醒,寇烈和左懋泰都连衣服都没穿戴整齐,便跑到船舱外探查情况。
二人从腰间解下了千里眼,向前方望去,只见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火炮,然后正在调试。
很显然,这是长江防线的明军昨晚一夜未眠,将所有能找到的火炮全都拉了上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决战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