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能不能给我一支精骑,我从弇山一侧绕过去,去摸一摸他们的后勤?”
就在救民军高层整日告黑状的同时,明军高层也有自己的活动。
比如朱大典就很喜欢来能观察到整个救民军大营周边情形的乌鸦岭上打猎,而这一日,望着救民军那庞大却又日益完善的营寨体系,又一次随朱大典过来的张应昌蹙眉,并向朱大典提出了战术建议。
“救民军后勤中枢驻扎的是一名文官,一旦被破,前军必乱!”
“我手头的情报显示,其主管后勤的文官齐岐山,乃是一酒囊饭袋,若是大兵一到,必不能当!”
一旁树荫下,骑在马上的朱大典一直望着救民军军寨方向,而彼处周边,之前泛白一片的水泽渐渐回到了暴雨前的样子,此时只有些许白光泛起……而闻得张应昌开口,朱大典根本没有转身,便直接摇头。
“为什么?”张应昌认真相询。
朱大典闻言终于回头,却还是没吭声。
张应昌终于无奈,却是嗤笑一声,自嘲了起来:“确实,他们的后勤中枢,有济水和城池护着,瞅着是个好处,其实倒像是个陷阱……若是去打后勤,得带多少兵去?带的少了,如何保证能一击而中?带的多了,如何保证陈先赟不会扔下大营反扑回去,而若是绕远一些,那救民军闻讯,干脆直接扑向大寨又如何?说到底,咱们兵力不足……”
“张应昌。”朱大典终于听不下去,然后被迫开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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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张应昌回头瞥了眼身后的随从,一众军官、甲士纷纷会意撤离,一时间只有朱大典几名亲信扶刀立在身后不远处,张应昌原本想让亲信也滚蛋的,但愣是没敢开口。
“我想问问大人,兵力不足的事情你到底准备怎么解决?”从亲信身上收回目光,张应昌转向朱大典,坦诚至极。“陈二黑、红娘子领着两万兵到了高唐州,你让朱万化去支援黄得功,这应对固然没错,可眼下咱们就四万兵在此了,剩下的便是一些不堪大用的卫所兵……拿什么与这般规模的救民军决战?”
朱大典刚要做答,张应昌却说个不停起来:
“我来之前,你给我们计算的兵力可不是这般的,出兵时,大家都担心伪乾成了气候,不好打,而且天气炎热,你却说咱们这一路兵马,有个五六万,便可以对付伪乾十万兵,有些天气炎热也无妨,结果咱们现在面对的可不是十万兵了!你彼时计算的决战,哪怕在援兵不至的情况下也能做到五万对八万,富裕满满,可眼下明摆着就是四万对十万!”
“行军打仗,当然有偏差。”朱大典一直等到对方说完,方才开口,却是完全不以为意。“兵力之事固然有了差错,但我也早有考量,并不是关键问题,你也不必担忧……还有别的要问吗?”
张应昌一时语塞,却又强行憋气相对:“朱大典,我一向敬你,但你也该稍微与我几分实在,真以为我不知道局势?
马世龙攻破了寿州,凤阳府近在咫尺,但是凤阳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拿下来的,而且他这一出手,兵马就暴漏了,他们根本支援部了我们。
反倒是救民军一看孙承宗出手,便急不可耐的攻讦山东。
而京畿之地,似乎也有大动乱,朝廷预先给我们准备的援兵,也不给了,一股脑回转回去。
“那又如何?”朱大典不慌不忙。
“能如何?”张应昌一时急切,“咱们大明到底还剩下多少家底,你我说不清楚?与女真人打了一仗,元气本身就要空了。如今京畿又出现问题,再调动兵马,哪里还有兵马给我们?”
朱大典面色如常,不以为意:“张应昌,你须只是副帅,有些大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此言一出,张应昌终究是气急败坏了,“你向孙大帅和皇帝陛下说此战必胜,才换来这一路统兵的机会,可是实际情况,你的消渴之症越发严重,几乎已经到了尿血的地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轻视陈先赟,虽然连战连胜,但是将士们损失惨重,以至于到了虽然朝廷竭力补充,但是战斗力也无法恢复的地步!我不知道,你跟陈先赟在高唐州几番鏖战,损失了各路大将的元气,已经到了此战过后,便是关宁锦防线,都不稳固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先前在高唐州下,甚至生了此战已经败了的心思!还是说,你此时心中明明早就因为暑气、兵力、地形煎熬难忍,却还要强做镇定……我不知道?”
言道最后,张应昌情绪激动,胯下战马也一时嘶鸣。
“我差点忘了,你张应昌也是军人世家,你什么都知道。”朱大典扭头看着张应昌发作,神色略显复杂。“可是张应昌,你可还知道我才是此间主帅?”
“那又如何?”张应昌嗤笑一声,便要扭过头去。
但话音刚落,这位明军副帅便惊骇失色,因为他整个人直接被身侧的朱大典的亲卫如拎小孩一般直接从马上拎起,然后轻松丢到了地上。
更有几名亲卫抽刀,试图上前制住张应昌,却被朱大典抬手制止。
“张应昌,若是你父辈当面,他绝不会问这些废话的,他他们只会磨砺他的雁翎刀、保养他的大弓,静心等待随我冲锋。”朱大典居高临下,对着自己的副帅冷冷相对。
“我固然不如我们家先辈!”张应昌在地上连连喘气,稍作平复后,居然又是一声嗤笑。
“这不是你不如你家长辈的事情。”朱大典继续握着缰绳对地上之人冷冷相对。
“张应昌,你不要以为本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同僚、袍泽追随孙承宗在西线,而孙承宗又是向来不会打败仗的,眼见着他们都会有功勋立下,而我的身体又越发艰难,你处于副帅的位置上,自诩家族给你的名望、身份、资历,存了一些其他心思,但是不该着急成这个样子,稍在此处煎熬半月便忍耐不住,以至于因私废公,处处埋怨!”
听到最后一句,张应昌终于色变。
“其实,今日我若杀你,也只如杀一犬马,之所以不杀你,却不是因为你家族的身份,而是因为马上就要开战,你还有用……”朱大典又说了几句,也觉无趣,便干脆挥手。“滚回去吧!我的身体你既清楚,就该知道我不可能拖太久的,决战迟早要至,你只回去好好做准备便是!”
张应昌面无表情从地上爬起,既无愤恨之态,也无顺从之意,直接直接翻身上马,然后勒马转身,试图下山。
不过,此人走了几步之后,又复过头来,“大帅,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毕竟你们读书人,一肚子弯弯绕,有什么惊天谋划也说不定,但是我身为副帅,你口中死后统帅山东兵马之人,有一件事情,我却不得不提醒你,你到底要不要听?”
“正经说话,如何不听?”朱大典依旧淡定。
“朱万化北上是一步妙棋,但切不可南下支援!”张应昌严肃虽然受辱,却依然严肃以对,“须知道,你我这一路兵马,建制齐全,骑兵比例多,若是此战真的吃了亏,也只是被击溃,想要收拢兵马,并不困难。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有收拢溃兵的本事。可若是输了一阵之后,还丢了身后盘桓之地,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你拿自家性命为你朱家赌前程无所谓,而我身为你的下属,即便是随你死在这里,也无妨,我们张家的命早就献给圣上了。可若是你为了你一家之念,断了三军后路,使得咱们这数万大军做了孤魂野鬼,大明的命数便被你一下子耗尽半数,到时候别说是你,便是你们朱家,也势必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朱大典淡淡相对。
张应昌见状再三嗤笑,然后摇头不止,便打马而去。
且说,仲夏盛暑,一连数日,白日骄阳如火,晚间清风拂岗,大乾和大明两军在怪异而又紧张的状态下继续对峙了几日,眼瞅着月底在望,这一日,暑气稍消,之前被要求‘不必事事来报’的陈先赟却忽然于晚间直接来到山麓大营,然后求见王上。
“王上。”
星河之下,军营早已经渐安,便是蝉鸣也都在军营周边复起,故此,随申济芳一路来到大帐旁靶场空地的陈先赟“这一两日便要开战了!”
坐在靶场吹风楚行点了点头,居然没有太大反应,而周边随侍的寇烈、刘必显早已经色变,倒是去迎陈先赟的申济芳维持了风度。
“可有什么说法吗?”事关重大,在此沦落为闲差的寇烈严肃相询。
“御史大人。”陈先赟对寇烈也算是客气,因为寇烈是大乾文臣之中虽然不是文武兼备,但是却识大体,且任劳任怨的那种,也算是大王的心腹之臣,其次此次陈先赟开口,本来便是要说给王上听得。
实际上,他马上对准了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王上,“王上,臣与朱大典交锋数次,自问没有人比臣更了解朱大典……所以臣一开始就以为,朱大典许久不战,不是不敢战,不是不愿战,而是此战他们确实有些天时地利上的不妥,所以想寻个妥善战机而已。”
“所以战机到了?”星空与火把之下,楚行终于稍微正色一些。
“不是,是战机快没了。”陈先赟认真作答。
而楚行也是终于有了几分兴趣:“怎么说?”
“于明军而言,所谓天时地利之扰,一在暑气,二在水泽。”陈先赟赶紧解释。“这几日,虽然白日骄阳似火,但好在一直风清气朗,所以只能说炎热,却不是所谓暑气……于关宁军而言,最惧怕的其实是那种闷热之气……”
“所以,好天气要没了,快要闷热起来了?”楚行几乎是即刻会意。“而水泽虽然还没有彻底干涸却也不能等下去了?”
“不光是要闷热,怕是还要再下雨。”陈先赟终于失笑。“臣也一直观察水泽、留意天气……今日营中几个身体内有箭头的老卒一起寻到我,说他们虽然还没浑身酸痛的地步,但已经觉得伤口有些发胀了,再过两日,必有雨水!”
楚行缓缓点头:“明军也多百战之人,也晓得用这种法子预估雨水……所以,朱大典若真有战意,便不可能再等!”
“王上圣明!”
“不要说这些话了,要孤做什么?”楚行正色相对,一双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并不需要王上做什么……陈二牛将军那里,臣已经发文让他们观察朱万化的动向,不顾一切的攻击伪明的军营了。”陈先赟沉默了片刻,方才迎上相对。“而臣此番过来,本想劝王上连夜后撤到后方的,王上留下一面大纛便可……”
“孤不会走的。”楚行平静一叹。“孤的军队在这里,孤的河山也在这里,你尽量去做便可……而且,孤走了,那些人必然会出乱子。”
陈先赟一声不吭,拱手趋步而退。
而陈先赟既走许久,楚行方才在小凳上招呼一人:“潘兴!”
潘兴赶紧上前:“王上。”
“孤要你去做一事。”在刘必显等人的面面相觑之中,楚行轻轻一叹,“拿着孤的王命,去后方调四千救民会会员来。”
潘兴沉默片刻,拱手应声而去。
而就在同一晚,月黑风高之士,双方距离相隔百余里之地,一支兵马正在不顾深夜快速度过索伦河。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支部队在度过索伦河之后,并未继续北上,去镇压动荡的京畿,而是直接东进,并于夜色之中,进入了一处规模颇大的大营之中。
“还要继续渡河?”匆匆起身的左良玉看着身前的使者,不等对方开口,便一脸的肃然之色,“现在就要开战了吗?我现在来得及吗?”
“如何来不及,现在渡河,大战于后日开始。”使者赶忙说道:“大帅请左将军即可抛下大营和辎重,随同吴三桂将军一起前行,将兵马驻扎在冠县,朱万化已经在哪里修筑好了营帐,留存了物资。而后日一早,便要不顾一切,急奔南下,务必在午后,度过旧黄,从弇山西侧绕行到救民军大营南部,与大帅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左良玉听到这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额听了你们大帅的话,借用了吴三桂,平了河南的叛军,但是在河南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后果,如今朝堂之上弹劾额的折子满天飞,然后额依然不顾一切,连续奔袭数百里,以强弩之势配合你们大帅与救民军决战……希望你们大帅说话算是,莫要付了额。”
左良玉在河南呆久了,说话也不自然的带了些河南口音。
“我们家大帅何曾说话不算数过?”使者昂起头来,虽然只是一介使者,但是其人发生,却有一股昂然之气。
左良玉见状,当场拍胸,亦昂然道:“如此,便战个酣畅淋漓!”
左良玉与吴三桂扔掉辎重,待到天明时分,再渡一河,于冠县驻扎。
暂不提左良玉、吴三桂如何率领三万精锐,连续急行军,抵达战场,只说左良玉大军一动,其消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传递到了孙承宗那里。
“左良玉动身了?”大营之中,一身布衣的孙承宗看着眼前的曹变蛟,回过头来,一语道破。
“是。”曹变蛟一时措手不及,只能俯首称是。“哨骑只此一语。”
“好啊,好啊,没想到老夫这般年纪,还能指挥这般大战!”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即将决战,孙承宗反而觉得浑身松懈了下来,然后跌坐于树荫下的木凳之上,一时喟然。
说到底,这一战着实艰辛……或者说,这一战着实让明军重新感觉到了那种许久没有体验的艰辛感。
且说,自从女真人入寇中原,京师被打成了一锅粥,甚至于京师都险些被攻破,自己辛苦培养的袁崇焕都被皇帝弃用,可孙承宗依然视黄台吉这种枭雄为无物。
他一招掌握权柄,便调动天下精锐,将黄台吉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能无措的退回辽东。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着手对付黄台吉之时,山东竟然乱了起来,伪乾本来不过是大山之中的一戳小贼,竟然趁着这个机遇,连连发迹,恍惚之间竟然连接二省之地,成了气候。
故此,女真人虽然退了,朝廷本该休养生息,但是朝堂上下,大家伙都格外清楚,那就是伪乾必须被剿灭。
便是孙承宗起初想的也是挥鞭南下,旦夕间便能覆灭了伪乾。
可是谁曾想,这战事打的那么不顺利,彼时不仅仅要消灭伪乾,还有陕西、山西、河南各地的叛军。
而且伪乾的抵抗,也不像是一般的叛军,正面战场上的消耗战打的朝廷格外的吃力。
孙承宗其实也在怕,怕这一战大明败了,从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