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扬州王府。
暖阁书房内。
外面的雨时停时歇,使得天下多少有些冷,楚行早早的回了王府。
耳边还不是传来申济芳的感慨,民生艰难,即便是冒着雨,大家也要出门寻找生计。这位大王身边儿的军机,此时脑海里不由得想着,是不是待户部的银子宽松些,提议在街道两旁,修一些避雨亭。
今日陪王伴驾,所见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的百姓确实不少,终究是有些没有撑伞,淋成落汤鸡的可怜人。
不过相比外面,暖阁内的供暖倒是挺舒适。
内里摆放着不少花草,有专人打点,生气盎然。
此时,楚行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叠文牍,楚子林站在一旁,旁边儿还放着一碗桂圆莲子羹,大王还是那么的喜欢跟臣子开玩笑,里面竟然加了一大截海参,何其诡异的吃法。
他向楚行禀告:“经过勘查,扬州府、淮安府、苏州府、常州府,有不少读书人不满,这些人家中都有生意,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应,确实是利益受损导致。”
“这些人暗中勾结,准备做些事情。”
楚行知道,这些文人的能量肯定是比商人要强一些的,不然也配不上衣冠之盗的名号。
不过楚行不在乎,他慢条斯理的说道:“你继续勘查,哪些是首脑,哪些是主谋,顺藤摸瓜,都打探个清楚,届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道理吗。”
楚子林应了,这是一虎贲亲卫从外面奔来,到了廊下跟着刘必显禀告了几句。
刘必显有些惊讶,他进屋对楚行禀告到:“王上,扬州府的秦夫人求见,还带了沈世奎之女。”
楚行拧了凝神,“沈瑶琴?老沈可真大方啊!”
心中想着,这辽东的海商们,也终于闻着味道过来了。
……
在暖阁偏殿,楚行接见了来访的秦夫人和沈瑶琴一行人。
正殿是楚行处理朝政的地方,私密性、严肃性太高,偏殿刚刚好。
这一行人倒是让楚行大开眼界,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辽东人的耿直。
只见楚行视线里,有过一面之源的赵叔在内,还有一队随从,挑着一担担的礼盒。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堆满了偏殿,一旁的申济芳嘀咕道:“这皮岛的海商真够阔绰的。”
秦夫人见礼之后,沈瑶琴盈盈下拜,裣衽万福:“妾身沈瑶琴见过大王。”
楚行笑道:“毛夫人何必见外,如今我们对外抗击女真,对内亦是朋友,他日再相逢,唤我一声楚行便可。”
话音落下,楚行又与官太太秦夫人聊了几句,毕竟文大人能够想通,担任扬州知府,也算是冒了不小的风险,搞不好有可能晚节不保,所以楚行免不了宽慰几句。
说话的功夫,申济芳已经安排人布置好了茶水,楚行顺势看向下首右边儿就坐的沈瑶琴此女。
算起来,楚行与沈瑶琴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她自以为跟随使者觐见楚行,乔装打扮一番,便能避人耳目,实在是有些过于天真。
若是楚子林连谁都是使者队伍的核心都查不清楚,估计楚行也该让他回家卖海参去了。
不过,大体上几个月未见,此时见她,已经褪去了未亡人的清冷,取而代之则是女中精英的模样,干练却又不失风韵,让人忍不住咀嚼。
果然,呆在家里的女人,与在外面披荆斩棘的女人大不相同。
尤其是这披荆斩棘还是人家的。
看她一脸的疲倦,却又难脱风情重重,优雅而稳重,声音动听。
她不再扭捏娇柔,性格多了几分豪爽。
楚行纠正她的称呼,她并不在意,只是笑道:“既如此,倒是妾身见外了。”
楚行打量着她,她也悄悄的用眼角瞄着楚行。
眼前这男子,听闻先前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为了活命,甚至躲避池塘之中,靠一弱女子活命。
但是这才多久,便建国立业,坐拥二十余万虎狼爪牙之士。
更为难得的是,其治下,百姓安居,商业繁荣,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再观其人,没有茶肆之中的神话形象,更加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即便是人,那也是从容不迫,气度深沉,一举一动,都有一股藐视天下的味道。
英气勃发兼顾着无上的威仪。
听闻眼前这位大乾国主才堪堪二十出头。
想到这里,她的一颗心砰砰乱跳。
二人对视着,思绪种种,心中各有滋味。
还是赵叔察觉出一样,轻咳一声,沈瑶琴才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以袖掩面,遮住半边脸儿,轻啜了口茶。
放下茶盏,他恢复了几分从容,笑道:“今日拜访,着实冒昧,然皮岛与大王既然结盟,当尽盟友之义,今日小女子前来,不仅备了一份薄礼,还带了大乾紧缺的物资,如今正在入库,希望能够帮助大王缓解一二。”
她看向赵叔,赵叔吩咐家丁挑着礼盒上前,随后他恭敬的上前递给了楚行一份礼单。
楚行示意申济芳上前。
申济芳出身相府,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的,可眼前这些薄礼,却让他大开眼界。
沈瑶琴准备的礼物丰富至极,虽然比不上皇宫的辉煌大气,却看得出来每一件都是细致实用,经过仔细挑选的。
申济芳暗暗点头,大乾王府什么稀罕物没有,但是这沈瑶琴所赠之物,却颇显实在,既贵重,又实用。
人家送的不仅仅是礼物,是实打实的真诚。
待申济芳检查过后,折返至楚行身前点头示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楚行自从做了这大乾国主之后,每日想要害他的人不计其数,即便是外面的卫士检查过,申济芳等人也不能懈怠。
旋即楚行命申济芳将礼盒打开,一礼盒的都是衣衫,鞋袜鞓带具备,做工用料都精美之极。【1】
【6】
【6】
【小】
【说】
一礼盒是洗盥用品,有洗头药浴的木槿花叶,此物乃古时贵族洗盥之物,洗后头发可以变得柔顺,还有消除暗疮,使皮肤变得光滑之用。
又有此时的牙刷,乌木为柄,马尾为刷。还有牙膏,此时的一种洁齿牙粉。乃苦参、茯苓等做料,晒干捣末筛细,以小罐装起,刷牙洁齿之用,比用盐好多了。
还有礼盒装着精美的“竹夫人”,乃是一种用竹蔑编就的消暑用具,夏季时节,可以抱着取凉。
还有“冰鉴”,就是此时的冰箱了,内可使用冰块,实现冷藏的功能。
又有礼盒装着各类折扇,多是金陵产物,想必是从明廷那边儿走私来的,扇骨有象牙的、檀香的、粽竹的、沉香的,多达十几把,每扇皆有饰品扇坠,工艺精美之极。
还有金墨毛笔宣纸等等,真是琳琅满目。
申济芳看的目瞪口呆,老爷子这日子过得不行啊。
做了那么多年的内阁大臣,都没给他这般待遇。刚才自己检查的时候,没来得及一一品鉴,现在看来,他都想拿回去一些。
偏殿的虎贲亲卫一个个也是探头探脑,啧啧称奇。
人家都说咱大乾土鳖,不是没有道理啊。
大王饮食用度,大体上就是吃两三个菜,荤素搭配,穿军装、道袍(常服),旧了破了也舍不得换,再看看人家过得啥日子。
这还是薄礼。
若是真的送上奢靡用度,又该是什么样子?
楚行目不斜视,心中却也甚是惊叹。
竟然奢华成这个样子,也难怪毛文龙死无葬身之地。
都说皮岛穷,皮岛可真不穷啊。
不过眼下这佳人,竟然这般用心,确实让人心中泛起涟漪。
最后两个礼盒,皆西洋产物,一装千里镜,黄铜为壳,水晶磨片,杨河看了看,倍数不是很大,但在此时也难得了。
此时有千里镜,多以琉璃磨制,倍数与清晰度都赶不上用水晶。当然就算用水晶,其纯净度、透明度也达不到后世光学玻璃的程度。此时水晶有杂质,内含非常微小的气泡。
另一礼盒装的是西洋座钟,杨河好奇看了看,这是一种冕状轮擒纵式小型机械钟。日差可能会在十五到三十分钟,因为此时西方虽发明了重力摆,但还未引入机械钟内,摆钟没有出现。
论精准度,这时西方的机械钟还不一定如东方的日晷与漏壶,但也是难得之物。
不过最后这两件稀罕之物,在对方看来,可能十分名贵,但是对于大乾来说,却并不稀罕。
因为大乾也开启了他工业化的脚步,千里镜和西洋座钟都可以生产,只是往日里挂一个西洋的名号对外出售罢了。
甚至于眼前这座钟。内里还有楚行留下的玩笑式的标记,大乾制造呢。
目的无非就是赚取豪门大户的钱财罢了。
见眼前这位大乾国主满意的样子,沈瑶琴心中也甚是欢喜。
不枉费他耗费心思,精心挑选礼品。
楚行吩咐左右将礼物手下,双方似乎多了一份腐臭的味道。
接下来是商货之事,沈瑶琴坐在位上,她手里捏着手帕,妙目不时瞟瞟楚行,她身后侍女钱穗儿伺候在一边儿,一边好奇看看四边,一边又好奇看看楚行。
赵叔已将此次货单递给楚行观看,楚行细看,他向沈瑶琴下的订单很多,主要是粮食,铜铅,硫磺,生熟铁等物,甚至还有往年扬州府贩卖出去的苏钢。
看货单上他需要之物基本都办齐了,楚行很高兴。
皮岛果然是个极佳的合作伙伴。
大乾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多了几分底蕴,但是对待这种大型客户,楚行一般还是亲自接见,以示尊重的。
这也是为何,前些时日,楚行白班容忍商家的原因。
因为他们确实可以带来大乾紧缺的各种物资。
赵叔也向楚行解说,为大王商货之事,小姐多方筹措,便如这苏钢,便是当初苏州府商会贩卖到辽东,最终的销售途径肯定是给女真人的。
还是他们家小姐小姐想方设法到处洽谈,甚至用了高价,才补足了这一千斤的苏钢货品。
这款商货上,他们沈家甚至是贴本的。
“哦。”楚行看了沈瑶琴一眼,看她只是微笑,并不以为功。
楚行点点头,作为商人,沈瑶琴这点很难得,情愿自己贴本,也要将顾客的商物办好。
但从长远看,沈瑶琴只是中间商,并不生产货品,她那边一受限,自己也跟着受限。
看来还得想办法抓紧恢复各地的生产,尤其是苏刚,这玩意其实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
看了货单,楚行就放下了,他当然不可能自己去点货,这是属下的事。
他已经派人去通知官员,让他们去点收,货齐了,就把货款给付了。
接下来谈的仍然是商货订单的事,楚行继续向沈瑶琴下单,特别是粮食,大乾一直源源不断对外招收人口,粮草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而且即将发起战争,多储备一些粮食,也算是有备无患。
沈瑶琴作为大粮商,不向她购买,又向谁购买?
时间过得飞快,似乎转眼就不早了。
楚行看看漏壶,笑道:“沈掌柜大驾光临,不如就在府中用个饭。我把下属们都叫来,就当做个东,为你接风洗尘。”
沈瑶琴看看天色,也惊讶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与楚行坐在一起,就非常轻松,让她不知不觉时光就过去了。
她笑道:“妾身敢不从命?”
至于文秦氏颇有眼力,早就告辞离去了。
楚行吩咐下去,便直接在王府设宴。
虽然大乾总是自嘲自己是土鳖,但是却也有了几分气派,寻常酒宴还是不至于有问题的。
为了应付贵客,什么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笋鸡脯、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整了满满当当的一大桌。
不久,李岩夫妇也到了。
似乎红娘子打扮一番过来,虽然服饰简单,但自有飒爽的气质,一种与沈瑶琴不同的风采。
她眼神清冷,如冰似雪,高挑窈窕的身形过来,就带着压迫。
她与沈瑶琴相见,二女对视,神情都带着复杂,眼神莫名。
搞得楚行有些莫名其妙,只能询问似的看向李岩,而李岩也只能无奈的耸耸肩,一脸无奈。
红娘子行礼,“半年不见,毛夫人可好?”
沈瑶琴裣衽回礼,她笑了笑:“邢姐姐何必见外,当初不是约定姐妹相称吗?”
不消片刻,大乾国母也被宫人迎了过来,楚玉儿与楚行行礼,又颇有几分大气的接受了其他人的拜见,过程中她仔细看了一眼沈瑶琴,特别在她腰上腰下瞟了亮眼,撇了撇嘴。
然后与红娘子相视一笑,两个人似乎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
二人因为具有身孕,又给孩子定下盟约,两个无所事事的女人,便整日泡在一起,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架势。
很快华灯初上,宴会在宴会厅举行,一个个灯笼挂着。
楚行、楚玉儿、红娘子、李岩、沈瑶琴,又有寇烈、孙元化、刘必显、申济芳、潘兴等人列席,满满的一大桌。
这些人中,沈瑶琴有些见过,有些则没见过,不过仅凭气度,便能看得出来,这些人有些早些年便是达官显贵,有些人则是落魄人物出身,如今虽然身居高位,却也有些小毛病。
不过瑕不掩瑜,皆是一时人杰。
这让她不得不感慨,不走出舒适圈,仅仅是窝在皮岛,怕是此生也不会有这般际遇。
宴会上的气氛很轻松,欢声笑语,沈瑶琴不得不承认,论轻松自在,似乎与大王坐在一起为第一,与他麾下坐一起为第二,在娘家第三,在毛家最压抑。毛文龙好占卜,整的家中跟道场一般,让人格外的压抑。
众人对她商号上的事情也很有兴趣,沈瑶琴天南地北谈了很多,众人也是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连红娘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未亡人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难怪在毛文龙死后,这么快便能凝聚人心,稳住沈家的家业。
只有楚玉儿一脸无所谓,抚摸着肚子,默默的吃着饭菜。
最后沈瑶琴谈起她意图设立总号之事,楚行道:“总号?总号为首脑,只有首脑健全,才不会形制混乱,可以号令一统,如臂使指。选择总号之地必须慎重,依我看,这扬州就很好。”
李岩不由看了楚行一眼,又看看沈瑶琴。
沈瑶琴笑了笑,扬州虽然不错,漕运重地,大乾国都,人口将近百万众,但显然与皮岛相比,还是差远了。
当然她虽有计划,却不会因此驳了楚行的脸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她只是转移话题,谈起设立总号一些苦恼,便如建制机构,她还在深思熟虑。
楚行当然知道这小女子心中是有主意的,而且皮岛才是人家实打实的老巢,他只是想在招商引资这方面争取下,不行就算了。
闻听沈瑶琴之言,他笑了笑:“建立总号,这事也容易,关键是号令一统,所以人事权,财务权,你要先抓在手上,归你直属领导。”
楚行用词很新颖,但沈瑶琴当然听得懂,同席的楚行各部下也露出注意倾听的神情,大王在教授驭人之术?
楚行道:“人事、财务抓到手了,为防弊病,自然需有所监督,监督权你也必须直属。”
沈瑶琴觉得说到自己心里了,又是点头。
楚行道:“有这三权在手,余下的便自在了,你可设立总号大掌柜,统管各商号事务,有什么事就找他,其实没必要你一个女儿家在海商飘来飘去跑来跑去。只要大掌柜找对人了,你可以很轻松自在的。”
沈瑶琴若有所思,楚行看了她一眼,说道:“当然,总号大掌柜若事务太繁重,你可以设立几个副总号,帮他分担一些事务。如商号采购、后勤、安保等等,也是要紧之事。若他们干得不好,不论总号副总号,你一言而决,都可以罢免他们。”
沈瑶琴心中条目越发清晰,不由自主又是点头,她说道:“其实妾身在细思一事,我意图地方粮米杂货分离,各设分片分号掌柜,管粮就管粮,管盐就管盐。但想想各地商货复杂,若出了事,就需一人居间指挥,似乎又冗了。”
楚行说道:“何必分那么细?各商号皆有掌柜,你再设一个地方掌柜便可。便如扬州,你商号众多,设一个扬州掌柜统管就是。海州那边商务繁多,也设一个海州掌柜管理,然后直属总号大掌柜。”
沈瑶琴道:“不怕地方坐大么?”
楚行笑道:“眼下这交通不便,动辄来去十天半个月,你不给地方权力,他们如何做事?”
他说道:“至于地方坐大……”
他笑了笑:“知道大唐节度使与大明总督区别在哪么?就是一条:人事任免大权!大唐节度使手握重兵不说,辖区各大小官员也是节度使一手任命。便如安禄山,他一口气撤换任免两千五百多个军官,放在大明试试?总督每任免一个官员,都必须上报朝廷。大唐节度使下属各官皆是家奴,大明总督与下属官员只是同僚。也因此总督虽尊,看起去与节度使没有差别,但其实天差地远!”
沈瑶琴道就明白了,也明白楚行为什么一开始就交代她,要将总号人事、财务、监督三权抓在手中。
她心中思绪纷纷,楚行不但军略文治皆知,连商事也这么精通,自己苦心孤诣的事务,他一言就透,这才能岂是天授?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是砰砰跳,什么滋味都有。
楚行各部下倒没什么意外,大王种种神异,他们见识多了,就有了免疫力,只各人暗暗高兴,又学了一招。
赵管事看着楚行,佩服之余心下也是激动,大王提到总号大掌柜,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
最后楚行道:“最后你直属权务中,我建议加上一条:投资与规划。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做什么事,事前都要有规划。你商事要壮大,又岂能没有投资?正好我这边有大买卖,每年至少上亿两的流水,要与你商议。”
他沉吟一会,看向众人:“这样吧,明日我请你们游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