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不照日,楼高如城阙。十步楼顶层内,铃声轻响如涟漪荡起,染莺绕过海棠围屏,来到白衣男子的面前。
她单膝跪下,靛蓝色的裙摆在地上绽成花朵状,声音凝重,“主人,三月之期已至,天地阁已将冥部三十三所属悬心蛊的母蛊诛杀。”
白衣男子端茶的手滞了一瞬,饮下茶后,平静地说:“嗯,下去吧。”
“可是主人,”染莺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补充道,“此蛊有异变。”
“哦?”白衣男子挑了挑眉,目光从茶盏上转向她,“还是头回听说,悬心蛊会产生异变的。”
“是属下办事不力,才会出现这种意外,请主人责罚!”染莺立时俯首,惶恐请罪。
“说罢,什么情况。”白衣男子气定神闲,缓声道。
染莺定了定神,“天地阁诛杀此母蛊时,发现此母蛊体内竟孕育着新的子蛊,按照悬心蛊的特性,一只母蛊一生只能孕育一只子蛊,彼此性命相连,属下所阅典籍均没有记载过特例。
“而天地阁对这些悬心蛊的饲养,应也没有纰漏,所以,很可能是子蛊及其寄主发生了异变,继而对母蛊产生了影响,使得母蛊开始孕育新的子蛊。”
男子双眸灼灼,在烛光下像利刃般慑人,“也就是说……”
“冥部三十三,很可能,并没有死。”染莺不敢直视主人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细细的颤抖,“她通过某种方法,改变了悬心蛊的特性,切断了子母蛊之间生死相连的联系,摆脱了……十步楼天地阁的掌控。”
拇指摩挲着杯口,男子轻笑出声,“有意思。”
“主人,”蓝衣少女偷觑他的神情,试探道,“冥部三十三如此胆大妄为,按照惯例,十步楼应该对江湖各道发布绝杀令,悬赏其项上人头。”
烛火摇动,明珠生辉,男子支着下巴,俊秀的面容有玉般的光泽,犹如清谈的公子书生,“规矩立下了,便不能破,尔等照做就是了。虽然,我觉得未必有用,三三可是条机灵的小狗……可惜了,就是心思太野了点儿……”
“是,属下遵命。”染莺恭声道。
“自去领罚吧,怎么罚,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我就不操那闲心了。”白衣男子随口说完,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
“是,属下这就去。”染莺心下一沉,面色灰败地退去了。
主人这回是真生气了,连她耳朵上缺了一枚耳环都懒得搭理,说是不操闲心,其实就是“你赶紧滚一边死去,别来我面前碍眼”的意思。
关上门的时候,她听到主人在喃喃自语,“真是一条古灵精怪的小狗,连我都被骗过去了……”这语气令她打了个冷战。
这冥部三十三也是个奇人。她作为主人的心腹多年,越接触主人便越觉得敬畏,不敢生出丝毫反叛之心,冥部三十三作为心腹二号,却是胆大包天,前脚还忠心得像条好狗,后脚就咬断绳子跑没影儿了。
悬心蛊哪是那么容易破解的,想必是私下筹谋许久了的,在那之前,却是没人看出此女的异心。
如今,绝杀令一出,便是向天下人宣告,冥部三十三自此被十步楼抛弃,成为十步楼不死不休的敌人,届时黑白两道闻风而动,一出打狗大戏便会在这江湖上演。冥部三十三最好能捂住自己的狗尾巴,不然就是个四面楚歌的境地。
如果能将她活捉回来就好了,毕竟悬心蛊从未有人破解过,自己真的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染莺想着,苦恼地叹了口气。
……
周小渡和盛余庆回了盛家,晚上的时候,按照惯例,来到野外荒地练刀,又遇见找了过来的江思白。
盛余庆停下手里的刀,“江大哥,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江思白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又闻到了那只蝴蝶的味道。”
“哦?”周小渡眼睛一亮,蹦了起来,“你这鼻子真是比狗还灵诶!”
“……谬赞。”男子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汗水,“是在盛家府上一个花匠身上闻到的。”
“花匠?涂娘子?”周小渡下意识道。
“对的。”江思白点点头,“我见她手上有些溃烂,便主动帮她看了看,在她袖口处隐约闻到的,和上次你给我的那只蝴蝶,味道很相似……应该是某种草药的味道,只是我想不起来具体是哪种草药。”
说着,他有些苦恼地敲了敲额角。
“想不起来就算了,别难为自己。”周小渡洒然笑道,“至少已经确定涂娘子这条线索了,这回先谢过你了。”
盛余庆沉吟道:“蝴蝶和种花的花匠,确实沾点儿关系。所以,涂娘子不止负责府上的花草栽培,还很可能在暗中帮盛羽驰饲养惑心蝶。”
周小渡点了点头,却又回忆道:“先前我套她话的时候,她半分马脚都没露,提及‘蝴蝶’等字眼时,她没有异样,不似作伪。要么,是她的演技比盛羽驰还要高深,要么,便是她在这其中只牵涉到某一环,并未真正接触到惑心蝶。无论怎样,再往下挖一挖就是了。”
“那下一步要怎么做?”盛余庆看向她,询问她的意见。
“我去跟着涂娘子,看看少庄主说的草药到底是什么草药。”周小渡回答。
“那我呢?”
周小渡心说:你这个废物点心能干啥?轻功都没学好,跟踪都跟不了。
大抵是她眼里的鄙薄太明显了点儿,少年的脸迅速垮了下来。
江思白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咳咳,”周小渡眨了眨眼睛,“这个呢,你就去和涂娘子的儿子,叫涂什么来着……”
盛余庆补充道:“涂子律。”
“啊对,你就跟那个涂子律套近乎去。”周小渡道,“你不是说,他现在已经被盛羽驰调到身边伺候了吗?我直觉他们母子二人都不简单,你先和他套套话,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呢?”
盛余庆想了想,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这才又恢复了些心情,笑眯眯地点着头应了。
少年挥着那柄黑黢黢的长刀,在月下舞动着。
江思白看了一会儿,在周小渡身旁坐下,“你每晚都陪他出来练刀的么?”
周小渡靠到树干上,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那噼刀的身影,“没有突发情况的话。”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江思白情不自禁地发问,他一开始还真以为他们是亲兄弟来着。
周小渡沉默了许久,久到江思白以为对方没听到自己的问题,她才带了两分疑惑地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从前以为是没有关系,后来又觉得,多多少少是有点关系在的……非要说的话,应该就是,朋友吧……”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若非江思白离得近,他都听不到。
朋友?
江思白不解地眉头一蹙,他试着想象自己每夜陪崔近屿出去练剑,或者是陪别的什么朋友出去练刀练鞭子,对方在前头奋发图强,自己在后头默默支持,便觉出一股牙疼的感觉来。
大抵是因为女子比男子更温柔吧,就算是周小渡这样的,也不例外。江思白如是想道。
他看着小芝麻挥汗如雨,不由也觉得有些热意,从腰间解下折扇来,正打算给自己扇两下,却被周小渡顺手抢了过去。
刷的一声开了扇,周小渡摇扇道:“谢了。”
两手空空的江思白:“……不客气。”
好吧,周小渡的温柔只给“朋友”,至少自己目前还不属于这个范畴。他对月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