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女子的背影始终挡在卢仁溢的箭头前,好似一尊活菩萨似的,阻隔着冷箭杀机。
他烦躁地将弩放下,低骂道:“不知死活的婆娘!”
周小渡屈起手指置于唇间,打了一声尖而长的呼哨,“吁——”
她放慢脚步,一边不断打着呼哨,一边缓缓靠近那匹枣红马。
“杜娘子!危险,别过去!那畜生疯了!”有仆役喊道。
周小渡置若罔闻,执着地向前走去。
令在场的马夫都感到吃惊的是,那横冲直撞、好似吃了火药的惊马听到这呼哨声,竟渐渐安静下来。这声音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能够安抚动物躁动的精神。
难道这杜娘子瞧着斯斯文文的,实际上却精通驭马术?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众人惊异地想道。
周小渡一手打着呼哨,另一手高高抬起,吸引那惊马的注意。
那马儿虽是不再乱冲乱跑了,但仍是胡乱踏着步,甩着脑袋,用黑熘熘的大眼珠子求助地看向周小渡,一副焦躁痛苦的模样。
她孤身来到枣红马跟前,马儿没有伤害她,只是强忍不适地嘶鸣着。素白的手掌落到马头上,轻柔地抚摸着,“乖,别怕,我来帮你。”她说。
她对马的身体构造并不了解,只能将内力凝于掌心,在马身上徐徐抚摸,待到寻见气穴,便试着将内力渡了进去。
死马当活马医,活马当活人医,内力流入枣红马的身体里,还真地舒缓了它的痛苦,令它停止了躁动。
周小渡在它身上检查起来:臭小子虽然骑术稀烂,但也不至于把马弄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面总会有原因的。
有马夫见这匹马恢复了平静,试图上前来将它牵走,却被周小渡呵斥道:“退下!不许靠近!”
虽不是他们的主子,但到底是大小姐的老师,他们也不敢得罪,只好讪讪地退了回去。
这时,盛风袖提着裙子大步跑了过来,“夫子……”她在周小渡旁边停了下来,看着周小渡的动作,询问道:“没事吧?”
“眼下是没事,但待会儿就有了。”周小渡意有所指地说,并没有给她眼神。
盛风袖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
周小渡幽幽地说道:“好端端的,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狂呢?”
“你是说……”有人动了手脚。盛风袖想到这一关节,面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她在盛家被娇宠着长大,几乎没接触过内宅里的腌臜事,但到底也不傻,是谁对那个小野种有杀心,她猜得出来,但她偏偏又不敢置信,毕竟她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善良慈爱,不似手染鲜血之辈。
“许是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想暗害主人……”盛风袖如此说着,声音却是底气不足。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周小渡随口道,“只是,可能性不大。”
她检查了枣红马的蹄子和身体各处,都没有明显的问题,于是,打算将那马鞍取下来查看,谁知一动那马鞍,马儿便战栗了一下。
仿佛感同身受似的,盛风袖也随之战栗了一下。
周小渡动作一顿,随即,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到马鞍下。
“……找到了。”她将那马鞍取了下来,便见马鞍内侧,缝了一根银针。
这根针本是贴在马的皮肤上的,正常走动时还好,但当马儿剧烈运动时,针头便很容易移位,进而扎进皮肉里。而针尾被固定在马鞍上,马儿的每一次挣扎,都会带动得银针在皮肉内搅动,自是痛苦十分。
更要命的是,骑马的人不知道问题出在马鞍上,马儿惊动,自然下意识夹紧马腹想要制住它,反倒是起了反作用,害马更痛。
而且……周小渡凑近闻了闻,这根银针上有股酸熘熘的味道,“这针上还抹了东西。”
众仆役见状,不由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是有人在马鞍上动了手脚。看来,终于是有人忍不住,对二少爷下手了,至于那个人是谁,其实不言而喻。
众人的想法都是类似的,于是,盛风袖的面色愈发苍白。
周小渡冷澹地抬起眸,扫视着他们,“此事我会告之盛家郎君,尔等若不想担责,受无妄之灾,便最好看住有嫌疑的人,也即是经手过马具的人。”
“另外,再去请个马医来,给这匹马清清毒,人之间的污糟事,不该连累了一匹好马,你们说是不是?”她面色清冷,端着马鞍,拂袖而去。
现在,立刻,马上,她要去兴师问罪。
周小渡并没有特地去看盛风袖的神色,但盛风袖的心却是抑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会是娘亲做的吗?娘亲曾跟她保证过,一定会将小野种赶出去的……可是,无论心里再怎么愤恨厌恶,她都没想过要杀了小野种,甚至于每天见那个少年在眼前晃悠,她渐渐的,也不似最初那般恨得想要拿剑捅他了。
有时候看他孤身在演武场上练剑,学馆和家两头跑,连个贴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还会有一两个瞬间觉得他可怜。
在这个家里,阿爹再怎么生气罚她,只要她撒个娇,阿爹很快就会绷不住,宠溺地让她别再任性。娘亲更是时时包容,万分疼爱,总会搂着她说自己是心肝肉、小棉袄。
她盛风袖看似屡屡在少年手下吃瘪,但总归是有恃无恐的,因为她心里知道,这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她与盛家的紧密联系,是对方远远比不上的,她与父母熟稔自然的亲近,更是对方得不到的。
可,若此事真是娘亲做的呢?若爹爹知道娘亲要杀他的儿子呢?这个家,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盛大小姐,在这个念头冒出来后,陷入了一种深沉的恐惧。
目睹了这一经过的卢仁溢很好奇,在卢家小厮的惊呼下,纵身跃入场内,来到众人跟前,饶有兴趣地问:“那个女子是何人?”
“她是我的夫子。”正胡思乱想的盛风袖被他惊醒,回答道。
卢大少想起那天在茶馆里遇到那个女子,盛二当时说“她是舍妹的女师”,原来就是她么?
此女当时凭几杯茶就坑了他五两黄金,临走前想要看看她长什么样儿,还被一口回绝,摆的好大的架子。事后他与人打听,也未曾听说所谓“琉璃茶”,越想越怀疑自己是被此女骗了。
卢仁溢勾起嘴角,冲那女子扬声道:“娘子留步。”
周小渡顿住脚步。
“不知娘子可还记得卢某?”他紧接着问道,有些期待对方的反应。
但见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容来,她有些困惑地微眯起眼,启唇道:“抱歉,事务繁杂,记不得了,您是哪位?”
依然是一副很大的架子。
她面相生得清冷,一双狭长的眼眸微眯起来,恰好令那清冷感柔和些许,阳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华美金边,犹如下凡渡世、悲悯低眉的神佛般,有一种神圣的美丽。
终于看清对方面容,卢仁溢的眼里闪过惊艳之色。先前他便靠直觉感觉此女应是个美人,如今得见真面目,才发现比他想象的要美上三分。
漂亮到让他可以不计较对方的无礼。
“那日在茶馆,娘子请卢某喝了一杯茶。”他拾起笑容,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想起来了。”周小渡不耐烦地回道,“所以你有什么事么?”
卢仁溢温声道:“无事,只是……”
“既无事,那我先走了,回见。”话音未落,人已飘然离去。
卢二走上前来,站在大哥身边,抱怨道:“这女的真没礼貌。”大哥话还没说完呢,她就急急地走了,真是失礼。
卢仁溢斜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有个性。”
卢二:“……”
盛风袖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踌躇一番后,鼓起勇气,追上杜夫子,打着磕巴地对她说:“夫子,你可不可以别告诉我爹爹,这件事情,也,没必要闹到爹爹面前去……”
“盛风袖,人都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的,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周小渡垂眸看着手中马鞍,冷澹地说。
盛风袖无言以对,茫然间,便撞见守候在前方的少年,他正站在旌旗下,看样子好像在等她们走过去。
盛余庆看着周小渡手里的马鞍,“这是什么东西?”
“被动过的马鞍。”周小渡简单解释道,“你不必操心,我们大人会处理的,不会让你白白遭难的。”
末了,她盯着少年血淋淋的双手,又犹豫了一下,语气生硬地说:“嗯……你先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