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建元二年十二月末,长安城内比肩接踵,百业兴旺。
一来,年关将近,无论是当地的富家大族,还是底层的普通百姓,都在置办年货。
二来,自然是各地的商贾、官员、勋贵乃至藩王因为各种理由进京,是以各处城门就显得比较拥挤了。
为了解决贵人入城难的问题,五城兵马司将距官道最近、路况最好的几处城门设为贵人专用,这段期间只许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勋贵才能走。
即便如此,这几处城门也不顺畅。
因为如今的大明,尤其是关中地区,豪商巨贾太多了。
随便花点银子,原本五品及以上官员才能通行的城门,就向这些人开放了。
更有一些纨绔子弟,压根就没有官位、品级,也通过这几处城门外出游玩、打猎。
到最后弄得连贵人出入城的专用通道,也开始排队了。
通化门外,肃王朱楧的车队就在队伍里排着。
按照他实封藩王的地位,原是该有礼部的官员出城迎接,兵马司为其开道的。
不过朱楧素来低调,不愿大张旗鼓,车队方面并未挂出明显的旗号。
礼部那边又因临近年关、武将封赏、藩王回京等一堆事,忙中出错竟给忘了,才出现眼前这幕。
“上次路过长安,还没这么多人,不想几年未回,竟如此繁华了!”
朱楧掀开马车厚重的车窗帘布,向外面张望,不禁感慨道。
王妃孙氏说:“咱们上次路过,这里还只是省城,如今是大明的国都自然不同,等再过几年,就是它周边的府县,怕也比咱们那强啊!”
孙氏还是有些怨念的,毕竟女人天生便爱慕繁华。
她跟了朱楧,先是去西北吃沙子,府内穷的叮当响。
好不容易移藩实封去了朝鲜,结果分到的却是最贫瘠的土地。
若论整个王国的财政状况,自然是比从前的肃王府好太多。
可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半岛上四个王国,就属他们的藩国最穷,搁谁心里也不好受啊!
此刻回京,见长安城繁华的连入城都要排队,孙氏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朱楧道:“这有什么可比的!”
孙氏冷哼,“咱们虽是实封的藩王,可要我说,没比乡下的土财主强多少,过的还不及关中的豪商呢!”
要说孙氏从前,也是颇明事理的大家闺秀。移藩实封的时候,虽觉土地、人口差了些,但想着夫妻俩好好经营,总能将藩国发展起来。
可到了后才知道,有些东西如果先天没有,后天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朱楧在封国内大力发展海贸、渔猎,推行士绅一体纳粮,可因为土地、人口劣势明显,依旧比不过一旁的朱高煦。
那小子喜好酒色游猎,对政事不是很上心,可因为土地、人口资源好,没几年便府库充盈,军力强盛,号称东北第一强国。
最近一段时间,高丽国的军队更是常常越境偷猎,与朱楧的部队发生冲突。朱楧窝火,王妃孙氏亦觉得憋气。
趁着这次回京,两人打算好好跟朝廷哭诉一番。
此刻低调进京,亦合二人心意,怎么也能博取一下朱樉的同情吧!
您看,不光大侄子欺负咱们,连礼部的官员都不把咱当回事,这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正想着时,原本缓慢移动的车队,又停了。
孙氏这会身子不舒服,用手按太阳穴,不悦道:“怎么又停了,要不,把旗号亮出来吧!”
朱楧道:“若早早亮出也就罢了,这会亮出,未免叫人耻笑,再等等吧!”
孙氏掀起一点帘布,向外张望,“怎么了这是?”
却见出城的那边道路,有一帮护卫簇拥着两个同骑一匹马的人,男的四五十岁,身形富态,圆头笑脸。怀中女子双十年华,体态婀娜,妩媚动人。
见这二人骑马经过,孙氏纳闷,“不想京城风气如此开放,大庭广众下男女同乘一马,好不知羞!”
朱楧则皱起眉头,“我怎么好像,见过那胖子呢!”
孙氏纳闷:“莫非是皇上潜邸时的旧臣?”
朱楧道:“想起来了,当年尚烈、尚煜两位贤侄来府内送赏赐,这胖子跟在一旁啊!”
孙氏道:“原来是皇上身边的老人,怪不得如此!天子家奴,都比王爷风光!”
朱楧听这话面色不虞,却也没说什么。
因为藩王有时候,真不如天子家奴风光。
就说去年,他想多弄些烟草增加收入。
可大明烟草司的人,连他的国相都没正眼瞧,直接就给打发了,差点没把那位老儒生气死在长安。
朱楧这次归来,亦有跟朱樉好好聊一聊,请求多给一些烟草配额。
因为这东西是硬通货,拿到就是赚,无论是销往草原还是日本,都能换成银子。
有鉴于此,朱楧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可他车队后面的一辆马车内的主人,却注意到了眼前这一幕。
自怀中掏出几枚银币,递给仆人道:“去,好好打听一下,面前是哪家勋贵的车队,刚刚纵马过去那对男女,又是谁!”
仆人见状乐得不行,接过银币揣在怀中,很快回来禀报:“老爷,可不得了,前面的车队来头极大,打死您都猜不着!”
马车主人冷笑:“你若再敢废话,老爷我先打死你!”m..cc
仆人忙称罪过,道:“前面的车队,不是旁人,乃是当今圣上的十四弟,肃王朱楧!”
“是他?”
马车主人着实一愣,未料一個实封的藩王归京,能低调至此。
不过想想,倒也能理解。
大明一年之内,经历了两场战役,击败了帖木儿帝国,灭了察合台汗国。
酣畅淋漓的胜利背后,意味着几十万民夫运送粮饷,意味着朝堂机构忙的团团转,忙中出错也是有的。
可朱楧的车队不亮旗号,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那对男女,又是何人?”
仆人笑道:“老爷,这您可就猜不到了!”
“掌嘴!”
“是!”
仆人似学过说书一般,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继续用夸张的语气道:“您是不知道,别看那胖子其貌不扬,可在咱们大明,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马车主人都快气乐了,“哦,多大的人物,说出来让本官震撼一下!”
仆人道:“那胖子姓曹名二勇,乃是宫中曹锦曹公公的干孙子,现任大明烟草司北方局主事,这么说吧啊,他一句话,您每日抽的香烟就得涨价!”
马车主人一愣,旋即叹息:“那是了不起,这都快抽不起了啊!”
仆人继续道:“谁说不是呢,就凭他的官俸,在京城也就勉强够用花,能这么嚣张,不知要贪多少啊!”
马车主人闻听,心念一动。
他早年因为站错队,得罪了朱樉,被贬到地方为官。
如今几年过去,凭着真才实学,书法绝佳,又升回来了,即将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
而他,便是永乐朝的著名酷吏,陈瑛。
原本历史上,他弹劾盛庸,吓得盛庸自杀。接着又弹劾长兴侯耿炳文僭越,耿炳文也自杀了。
此外,曹国公李景隆、隆平侯张信、尚书雒佥等十几位朝中重臣也都遭到了陈瑛的弹劾,这些人有的被杀,有的被贬。
更包括驸马梅殷与胡观,皆因陈瑛死于非命。
从道德水准上讲,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可就能力而言,是绝对不弱的!
虽不能确定朱樉将其召回,究竟是忘了自己曾经做的事,还是胸怀宽广,不在意那些。
可陈瑛总觉得,他能重回都察院,是必定有缘由的。
那究竟是什么,令皇上不计前嫌想起自己呢,或许就跟眼前这一幕有关吧!
烟草暴利人尽皆知,早年规模小,人数少,纵然有些贪腐,朱樉也不在意。
可就眼前的情形看,问题怕有些严重了!
一个烟草司北方局的主事,竟然令包括藩王在内的无数车马停下来,为其让路,这是何等的嚣张?
自己的奏疏一旦送上去,必然会令朝野震惊吧!
若流传出去,被刊登到报纸上,大明境内都会知道自己的大名吧?
想到此处,陈瑛越发激动了,又掏出几枚银币递了过去,“务必把曹二勇的底细,给我打探清楚,还有他怀中的女人,知道吗?”
仆人乐了,接过银币揣入怀中,笑着道:“老爷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就小的这张嘴,什么事打听不出来啊!”
陈瑛冷哼,“你要一直这么说话,我早晚有天要打死你!”
仆人讪笑,离去不提。
却说随着车队入城后,已经过了时辰,陈瑛不能去衙门报道,便找了一处客栈住下。
夜里,仆人回来向其禀报,说已经曹二勇的事查清楚了。
陈瑛纳闷,“这么容易?”
仆人道:“人家嚣张的很,做什么事都不避讳,满城皆知啊!”
“你且说来!”
仆人嘿嘿道:“曹二勇没啥可说的!”
陈瑛闻言气闷,捏起手中的砚台想直接扔过去。
仆人忙道:“主要是他怀中的女人的事,比他的事更有意思!”
“你且说来!”陈瑛气呼呼道。
仆人却不直接说,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润润嗓子才说道:“那女子原是功臣之后,早年因为胡惟庸案牵连,被投入教坊司,小小年纪就练得一身本领,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有花魁之名。”
陈瑛想起下午时瞧见的场景,不禁有些痴了。
“却有祸国殃民之姿,幸亏被投入教坊司。若选做秀女,送入宫中,怕要成为一代妖妃啊!”
仆人笑,“老爷这么说,就是小瞧人家了!教坊司怎么了,不耽误人家搞事情啊!在金陵时,就有不少年轻才俊为其痴狂,千金散尽的不在少数啊!
江浙有位学政,为了她贪污生员的银子,查出来后身败名裂,自缢而死!”
陈瑛显然听过这事,起身惊呼:“竟是因为此女?”
仆人点头,“正是!”
陈瑛缓缓坐下,感慨道:“经过这种事,她倒越发逍遥了,张同年死的不值啊!”
仆人道:“她入幕之宾太多,有的是人愿意保她,曹二勇亦是在这个时候接盘。”
陈瑛想了想曹二勇猪头一般的模样,再想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冷哼一声,“婊子无情,张同年尸骨未寒,她便委身猪头了!”
仆人笑:“其实她最开始,也是瞧不上曹二勇的。这人是秦王府杂役出身,踏马的连个侍卫都不是,想跪舔曹锦公公给人当干儿子,曹公公都不收。可这小子脑子活,居然认曹公公的干儿子当干爹。时间久了,也能叫曹公公一声干爷爷,就是这么发迹的!
这曹二勇心思活,经营方面确实有一套,在烟草司干的有声有色,一点点熬到今天的位置。有了钱,出手一阔绰,便显得不一样了,渐渐的就把这妖女拿下了!”
陈瑛闻言,越发觉得火大,骂道:“不知廉耻啊!”
“谁说不是呢,那曹二勇爱煞了这女子,想法将其脱了贱籍,从教坊司弄出。原是想养在家里,可这女子不干,非要抛头露面做事。
曹二勇无奈,只能遂了她的意,弄了一个大明烟草北方外藩经销总社,由这女的当掌柜的。
名义上是负责向东北一带的藩国、番邦出口烟草,实际大半货物没出关中就卖掉了!
不少官员、豪商从中得利,所以巴结那对男女,这而二人也才越发嚣张!”
陈瑛听罢半晌不语,着实震惊不小。
一开始就知道这对男女不简单,此刻听来,岂止是不简单,是他根本就惹不起好不好!
他一道奏疏上去,弹劾了曹二勇。
不说曹锦公公和他的干儿子们,便是关中地区因这二人获利的官员、豪商,都要恨他入骨啊!
而他唯一能够依仗的,便是建元帝朱樉。
朱樉若不支持他,别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怎么死都不知道啊!
见老爷默然不语,仆人道:“当今万岁可不糊涂,他能召老爷回京,必然有其用意。老爷何不在面圣时,请求单独奏对?”
陈瑛听了觉得有理,赞道:“伱说这么多,就这句最中听!”
仆人笑道:“我说那女子擅长吹拉弹唱时,看老爷的面色,也是极向往的啊!”
陈瑛当真忍不了了,抓起笔筒抛出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