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药师虽大抵同意李渊的安排,却认为并非万全。
然而??他总不好直接指摘这位与自己曾有旧仇私怨的皇帝吧
李世民显然也作同样心思,此时他依然逼视李药师,脸上笑意却更浓了:“先生当真作如是想”
李世民既如此表态,李药师就也直言不讳了。
他深深一揖:“殿下恕臣无状。只怕刘武周、窦建德,仍须殿下费心。”
这回李世民是真笑开怀了:“只怕山南,也仍须先生费心哪!赵郡公宏略有容,非庐江王所能匹俦。然而??”他握起李药师双手,殷殷说道:“若是不得先生鼎力相助,仍难以功成啊!”
李药师再度深深一揖:“殿下折煞微臣了。殿下但有所命,微臣无不乐从。”
李世民笑道:“孝恭刻下,正等着先生的戡平萧铣之策哪!”
李药师躬身笑道:“臣敬谨领命。”
三李初会之后,李药师早已缜密思量戡平萧铣之策,详细条陈写就。
当日李世民尚有其他事务,因此李药师待到次日,方才进呈《图萧铣十策》。
李世民展读卷册,但见一笔俊逸正楷。
李药师早年师事玄中子,他出身琅琊王氏,家传一脉绝妙行草。
李药师曾得师授,又知李世民酷嗜二王书法,因此两人日常书信往来,都是一笔行草。
然这次是正式献表,虽知李孝恭必会另行摘抄,也应使用正楷。
只见卷首之后,便是“策一.经略夷陵”。
李世民问道:“这确然是当务之急,不过年前综论天下,先生不是曾说,首要乃是招安巴蜀”
李药师微笑道:“如今益州已有段驸马啊!”
高密公主、段纶是李渊最钟爱的女儿、女婿。
李渊登基之后,妙常成为平阳公主。
她是李渊惟一的嫡女,然皇帝对于她的夫婿柴绍,还不如对段纶亲厚。
至于李孝恭这身分本就尴尬的堂侄,就更无法与段纶相比了。
因此李孝恭图萧铣,不能以巴蜀为根据,只好另择信州。
夷陵位于信州与萧铣之间,必须将这双方必争之地,及早纳入李唐版图。
李世民点点头,继续看时,便是“策二.勤产厚积”,其下只详述方法,并未提及因由,于是问道:“可是经略萧梁,特有所需”
李药师道:“是。其后数策,所需甚巨。”
回话如此简短,李世民一听便知,李药师心中另有考虑,当下笑道:“先生思虑,当不仅止于此。”
李药师躬身道:“殿下明鉴!荆楚郢襄池泽千里,沃土无垠,孙吴取荆州而得以生息,蜀汉失荆州而难以北伐,俱因这带地区物产富饶,足可供应军资之所需。如今此富饶之域虽为萧铣所据,然我军亦扩有信州,军需不宜全数依赖关中,部分应可自给。”
李世民问道:“所以先生之意,勤产虽在我唐,厚积却未必尽然”
自古北方游牧民族劫掠华夏,目的都是财物而非土地。
自西魏宇文泰创建府兵制以来,每当战胜,都任所属大肆劫掠,这实是府兵斗志旺盛的重要原因。
李世民不但出身北朝世系,更胤有鲜卑血脉,对此极为熟悉,很自然便以为李药师之意,是让唐军伺机劫掠萧梁物资。
李药师微笑道:“当初家舅伐陈,屡在秋收时节遣兵劫掠,废其农时,使其仓无积储。此计可以行于当年,乃因陈主昏昧。如今萧铣励精图治,我军若行劫掠,恐更令其上下一心。何况彼时,杨隋在江北备战八年;然则此时,我军却不可长久备而不战啊!”
他二人都明白,此时李唐的仓储,远不如隋文帝时期充裕。
于是李世民问道:“是以所谓厚积,乃是厚积于彼,以待我军之取”
李药师站起身来,肃容躬身而道:“殿下,我军一旦取下萧梁,今日萧铣之臣民,即是我大唐之臣民啊!”
这几句话,实是当时胡汉文化价值的深刻分野。
李世民直直看着李药师,只见他拱手躬身,双目垂帘,虽未望向自己,却也毫不回避自己的眼神。
他当下站起身来,伸手托住李药师双臂,叹道:“能说此话者,惟有先生!”
李药师直起身来,望向李世民,说道:“能听此话者,也惟有殿下!”
他二人又一次四掌紧紧相握,眼神忱忱炽炽地对视。
半晌,李世民问道:“所谓厚积,非止钱粮,更是人心,可是”
他继续问道:“先生与我莫逆于心,然此话却不宜多传,以免影响军心,所以并未明述于卷册之上,可是”
这卷《十策》条陈乃是重大军机,日后能读到的,不过李孝恭、李渊等寥寥数人,然而此意却仍不宜直述。
李世民深明其意,李药师大为感激,再度深深一礼:“是。臣深谢殿下垂注!”
二人回身归座。
李世民继续展读卷册,其后便是“策三.贿间梁臣”,这是当初综论天下之时讨论过的。
再是“策四.招慰土家”,这是三李初会之日讨论过的。
接着则是“策五.修造船舰”,李世民问道:“先生寻访造舰人才,可有所获”
李药师往昆明池奔李药王之丧期间,曾向杨玄庆询问造舰人才。
但他可没有打算对李世民提及杨玄庆,此时回道:“经臣多方打探,当年参与建造五牙战船的匠人多已作古。只听闻巴东有位巧手,乃是造舰匠人之后,然他只造渔船,不造战舰。”
当年杨素“居永安,造五牙”的永安,即在巴东。
李世民闻言大喜:“可曾见到此人”
李药师摇头道:“尚未。倘若真是人才,该当前趋造访,以礼相请。”
李世民点头同意。
他再往下展读,见是“策六.教习水战”、“策七.善用地势”、“策八.顺择天候”,每策俱有详细条陈。
李世民笑道:“人和、地利、天时,俱在先生掌指之间矣!嗯??这顺择天候??据闻当年武侯善使六壬风角,莫非先生也精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