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浓荫下的炮管边,这生员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咬紧了牙。
而眼前的江上官船内,那穿着猩红官袍、戴着乌纱帽的人被炮弹轰中后,没有流血。
只有许多稻草从戏服做的官袍内,肆意生长出来。
这生员知道,自己这些人被海瑞骗了。
“事败了!”
“通知玄觉主持,快逃!”
“船上的是假海瑞!”
因而这生员沉吟片刻后,就立即吩咐了起来。
……
此时,为烟雨笼罩的江边,海瑞正戴着斗笠,里穿布衣外披着蓑衣,穿一双草鞋,卷着裤腿,在圩田上走着。
所携之物,除了怀里揣着的朱翊钧给他的手谕外,就再无他物。
远远看上去犹如农夫。
而海瑞也在这时,看见了离他不远的官船,被炮弹击中的一幕。
但海瑞没有大惊失色,只看着已冲进对面凝聚成山的烟海里去的金吾卫官兵,笑了起来。
吕坤、汤传勋二人也同样微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随行。
其中,吕坤背着一个柿油涂了的防雨包,包里是关防大印和空白公函笔墨等物。
而汤传勋则带着一把普通长刀,装成普通镖客。
但两人在看见这一幕后,倒是一脸震惊的站在原地。
“部堂,您果然猜到了!真的会有如此胆大之辈,竟拿火炮轰官船,这镇江水师有问题!”
“只有镇江水师才有此炮!”
汤传勋不由得先说了起来。
海瑞道:“永远也不要低估地方豪右在暗地里的阴狠程度,他们虽然在明面交锋时,会不敢翻脸,但背地里是什么阴招都敢使的,本堂也不是第一次来南直主政,早就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汤传勋和吕坤听后皆跟着点首。
随即,海瑞就对吕坤吩咐说:“待会寻个农家歇脚时,你就替本堂写份弹劾镇江副总兵舒大运的奏疏,把这件事报上去!”
吕坤拱手称是。
接着,吕坤就对海瑞言道:“部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次他们的暗箭没有起到作用,下官在想,他们会不会还会有第二次?”
“如此,则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依旧是不露面,微服潜于乡野?”
“心吾啊,你得记住,在朝靠君,在地则要靠民!”
“对于豪右,如何制之?”
“第一,便需先主动去百姓中间,了解到地方实情,知道大多数的百姓心声,进而再从百姓中出来,如此,虽豪右奸猾阴狠,却也会被主政之官以四两拨千斤之术给压制住,即让百姓不足以为其鼓动,反而为官府拉拢,使其成为无本之木,即便其坚若铁石,也能刀噼斧砍之。”
“这也是我带你们出扬州后,就微服潜行的原因,在明知扬州之事让其他南直各地豪右知道我们推行新政决心而不甘罢休的时候,就得先深入到庶民中,然后知民之疾苦,进而使民为自己依仗。”
“本堂当年初历应天抚,因此就知民最苦大户强占新垦田亩,而主动先发允许庶民拦驾告状之钧令,故使民先站到本堂这边,激化他们与豪右矛盾,如此就能依托庶民防大户之暗箭,故当时豪右大户也只能将本堂调离,而不能将本堂暗害。”
海瑞这时语重心长地教导起吕坤来。
士大夫素来有培养后进的习惯,或许人人都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尤其是年长在高位者。
所以,海瑞也不例外。
吕坤和汤传勋皆认真听着,且颔首应着。
但吕坤则在听后又继续言道:“但这次只怕要更凶险些,如果朝廷不肯听豪右摆布,而调离部堂走的话。”
“若君可靠,又有广大庶民为依托,那就更不必有所畏惧!”
“即便真的身死于职,也算是死得其所,乃文臣最好之死法,同为武臣战死沙场也,虽败犹荣!”
“不过,本堂虽不畏死,但也不会不保护自己,所以这次才以假人乘官船,真人潜行于小舟小径,你们将来为官一方,若欲行利民富国之政,也当如此,不畏死但也不可真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海瑞说道。
吕坤和汤传勋皆继续称是。
这时,海瑞因遇见一挖地老农,而特地走了过来,笑着道:“老人家,今年夏收可好啊?”
“好着呢,就是租子又加了,利息也加了,加上家里又添了口子,还是没什么积蓄呢,比不得你们这些行脚商。”
这老农回了一句,明显是把海瑞当成了外地侨商。
毕竟南直商贸发达,当地人对外地来的商贾已不陌生。
海瑞听后就又问:“为何又加租加息?”
“东家老爷说是朝廷不给他们优免了,他们多交的税赋丁银就得从租子里多加,不然就不让我们佃租。”
这老农回了一句,就抬起头看向海瑞:“但我们能不佃吗?不佃的话,有的是没地只能乞讨挖野菜的许多流民佃,那样,还不如继续佃呢,无非少吃几顿米饭而已。”
换源pp】
“至于青苗利息虽然欠的是寺里和尚的,但这些和尚背后都是惹不起的大老爷,他们说因为新政要加息,我们也没法反抗的。”
海瑞听后点首,就走过来对吕坤和汤传勋低声说:“这就是民情!新政虽说是只夺利于官绅,但最终还是会影响到庶民!”
吕坤点首,接着就问海瑞:“可为何部堂还愿意这样做?”
“取消优免,只是加重所有庶民负担;”
“但不取消优免,要么让朝廷税银将来枯竭,要么让更大的负担只加重于无功名的小农身上,如此小农必更快速地破产或反,无论是哪种结果,国家皆要亡!”
“但前者,庶民若无法承受,而不再佃租,则朝廷还能有钱去剿或抚。”
“当今天子仁德,愿出多征之税,以增民财,或不用剿,而以抚为主,便能解决这人多地少之矛盾也。”
海瑞说着就对吕坤、汤传勋道:“待本堂再问,你们就知道了。”
海瑞说着主动又问这老农:“老人家,你这地看上去颇为贫瘠,临江太近,泥少沙多,不聚水肥,往年我见是没人垦种的,您如何却在这里挖其地来?”
这老农笑道:“看样子你这位客商也是懂农事的。”
“那是,实不相瞒,本,我行商之前,在家乡也是自耕自种的,四十亩田,皆靠我一人来种。”
海瑞笑着回道。
这老农听后点首,就道:“这地的确是没什么出息的,但近年来,官爷们要奉朝廷的旨令,推广什么番薯,说适合贫瘠沙地,我们没法,不敢不奉令,反正力气也不要钱,也就试着种了种,结果效果真的好,产的多,这些年虽然加租加息加的很,但没饿饭,全靠的他。”
“难怪司礼监早几年前就奉旨培育番粮,敢情陛下早就洞悉到了今日的情况。”
汤传勋这时忍不住言道。
吕坤道:“天子居深宫之中,如何知道这些?想必是元辅提醒的,元辅辅弼有功矣,解决了新政之弊。”
“天子有德,元辅辅弼有功,才能让新政可行。”
海瑞说了一句,就继续往前走,且道:“前面有一户农家是我认识的好友,快些走,趁着太阳出来前,到他家歇息!然后把新政推行时如何让老百姓支持新政的办法议出来!”
说着,海瑞就疾步走了前去。
吕坤和汤传勋忙跟了上来。
……
“海瑞没有在官船上,我们的事败了!”
镇江府城,一别苑里,副总兵舒大运急匆匆地走到了南京右佥都御史、操江提督吕藿面前,一脸失望地说了起来。
“什么?!”
吕藿勐地站了起来,推开怀里的婢女,衣衫不整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拧着眉头。
“好个海瑞,果然为官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