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听后皆未答语。
王锡爵则在这三人离开后,沉默许久,古井无波的脸上,初始的怒色已荡然无存。
而不多时,王锡爵的管家王五就走来说:“老爷,去朝鲜管棉业的黄世安来了!”
王锡爵听后,不由得想起来与申时行之前的谈话,便吩咐说:“让他现在就来见我!”
王五躬身称是。
“我午饭就摆在这里吃吧,让人多准备一副碗快。”
接着,王锡爵就对自己身边的家奴吩咐了一声。
而没多久,王锡爵家奴黄世安就来到了王锡爵面前,跪下大拜道:“给老爷问安!”
“起来吧。”
王锡爵笑着说了一句。
黄世安颤颤巍巍地谢了恩,接着就垂首等王锡爵问话。
王锡爵则在这时笑着问黄世安:“还没吃饭吧?”
黄世安谄笑着回道:“不敢误了老爷的事,就未来得及吃。”
“坐下一起吃吧。”
王锡爵突然说道。
黄世安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问:“老爷是要小的一起吃?”
王锡爵点首:“新鲜鲥鱼,一人吃之无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黄世安忙叩谢,接着就颤颤巍巍地坐在了王锡爵对侧,坐了半边屁股,讪笑着说:
“那小的就造次了。”
王锡爵凝神了一会儿,旋即就继续吃起鱼肉来,且主动问黄世安:“朝鲜的棉布卖得如何?”
黄世安正端起碗,拿起快子,见王锡爵问,便不急于夹菜,而回道:
“回老爷,每匹粗布比关内卖多一钱的利,主要是刘家的布批卖的便宜,眼下我们和琅琊王氏王世贞家族合作的釜山棉行,已一年分银一千多两。”
“来人!”
王锡爵突然放下快子,厉喝一声。
没多久,一家奴走了出来:“请老爷吩咐。”
“带黄世安下去,给他赏银五十两!”
王锡爵突然吩咐道。
黄世安听后大喜,忙叩拜王锡爵:“谢老爷厚赏,小的愧领!”
他不过是王府二等管事家奴,非大管家一级,月钱不过二两,王锡爵赏他五十两对他而言已是巨赏。
所以,黄世安喜出望外。
王锡爵则瞅了地上穿着粗绸的黄世安一眼,强笑着说:“下去吧!你晚上再来见我。”
王锡爵说着就道:“让人给他单摆一桌饭吃。”
“是!”
黄世安在离开后,王锡爵才继续吃起鱼肉来,且不由得说道:“这下才觉鲥鱼美也!”
……
“阁老,与民同乐太难了!”
“吾昨日试了一试,让一家下人与我同席而食,还是不知欧阳文忠公之乐从何来,只觉滋味难受。”
“吾昔日在君父面前跪着奏事讲课都没觉得难受,但让下贱之人在我面前同席而坐,实在是吾虽有此心,但却无乐感。”
次日。
文渊阁。
王锡爵在见到申时行后,对申时行说起他昨日令家奴与自己同席而食的感受来。
“到最后,我是宁肯给他一大笔银子,让其受惠于我,且另设一桌饭,让他自吃,也没法坚持让他与我同席。”
“可见贵贱无分还是难以做到的!”
“也不知道欧阳文忠公怎么做到与民同乐的,还有陶潜公怎么就做到能与耕夫同饮。”
王锡爵在这么说后,申时行就笑了起来:
“可能公和仆还都不能免俗,仆也试过一次,强行这样做还是能做到的,但也不知乐从何来!”
“唯一颇自得的是,仆自觉这样自己到底非只知高高在上而空谈不知谦卑不能折节下交的人。”
“与陛下让我等同坐论证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天子赐坐,只觉如饮甘露,精神振奋,有记之于文章诗词之欲;但赐坐下民,如饮苦药,如克己欲。”
说到这里,申时行就道:“可见,真的要如何夫山说的那样,要人人为友还是很难的,公这样的豁达者尚难,何况要求天下贵者呢?”
“我们自己可以强迫自己接受。”
“但天下贵者呢,靠强迫能行吗?”
“所以,仆与丙仲余有丁他们在讨论新礼当如何立时,就主张虽礼下庶人,但还是要承认贵贱有别,且新礼要重点构建补充的应该是,明确汉化与非汉化者之间在礼法上有别,力促让天下人承认,接受王化者,于人格上高于未接受王化之蛮夷。”
申时行说着就阐述起自己的观点来。
王锡爵点首:“这样的确要易为天下人接受一些。”
申时行点头:“是啊,君父可以尊师重教,而示之以礼,以师傅称昔日讲官;但大臣不能就这样忘记臣礼,不知君父贵于臣。”
“有人就因利忘了礼,以至于有今日之失。”
王锡爵瞅了一眼内阁首辅的值房言道。
申时行则未再说什么。
……
啪!
“你说的幕后主使是元辅,你又拿不出实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在大明门外的风波结束后不久,御史丁此吕就被从锦衣卫狱里提了出来,并接受三法司会审。
但无论刑部尚书严清怎么问,丁此吕依旧一口咬定,内阁首辅张四维才是他的幕后主使。
故而。
严清等三法司堂官只能结桉,只将丁此吕的供状呈上,且也备注了其供之事无旁证可查。
朱翊钧因此下旨将丁此吕视同吴、赵等同犯先一并车裂,而锦衣卫千户计崇功则因为受贿坐视民变发生,也被判以枭首之刑。
于是。
没多久,吴中行、赵用贤、丁此吕等皆被押去了刑场。
眼下已是万历十一年四月。
在吴中行、赵用贤、丁此吕等受刑这天,正是阴雨绵绵天,冷冷春雨先将整个刑场冲洗得干干净净。
而吴中行、赵用贤、丁此吕等人,这天上午就被摁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各自四肢与头颅被套在了牵引在五辆马车上的绳套里。
吴中行砸吧了一下干涸的嘴,双眼无神地看着长空,眼角处出现的也不只是雨珠还是泪珠,只悲痛欲绝道:
“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早知道,当初就不反他张居正夺情了,也强如今日下场啊!”
赵用贤这里则高声喊道:“陛下!臣知错了,臣真的知错了啊!”
“呜呜!”
赵用贤喊着喊着就哭了起来。
丁此吕倒是一言不发。
只在监斩官刑部左侍郎舒化出现后,他才对舒化喊道:“请公告知张四维,他这样的人,贪生怕死,不代表谁都贪生怕死!”
“但他别以为这样苟且,上不敢谏君,下不敢斥奸,就能全身而退!”
“在一个强势者主导的世道,懦弱苟且的人只配被欺负,饶是主动选择懦弱的人,也是一样!”
“君父虽仁,也不会对他这样无用的人仁!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等着他!”
丁此吕喊着喊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行刑!”
舒化没有说什么,只沉着脸,在时辰到后大喝一声。
而顿时,马车就加速起来,吴中行、赵用贤、丁此吕被车裂处置。
与此同时,沉焘和覃鸿志等因罢考还阻止别人罢考的士子也被枭首。
“为何不开恩,为何不宽刑,我们是名宦之后,士族子弟啊!”
“这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张蒲州、申吴县!你们怎么连张江陵、方嘉鱼都不如,江陵当国,尚不至于如此轻贱士子性命;方嘉鱼也还敢为御史封还抗上,唯独尔等纸湖泥塑一般!”
“呜呜!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而在被枭首前,沉焘等也在绵绵细雨中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明显是心里极为不甘。
唰!
唰!
当一刀刀落下时,沉焘和覃鸿志等只是全身颤抖,挣扎个不停,直到脖颈处断裂飙血后才停止了动弹。
锦衣卫千户计崇功倒是在被枭首时,颇为委屈地喊着说:“娘的,早知道要这样,就不贪那笔银子了!”
唰!
后悔也没用,计崇功也最终被枭首。
一时,西市牌楼外,地面尽是红色。
而张四维在这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丁此吕在刑场上骂他的话。
一时,他气得直接把手里正在挥动的笔掷在了白色的宣纸上,骂道:“难道就该无君无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