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翁的意思是,天子这本就是要释放他不再查下去,只专心亲征之事的信号?”
东守越这时问了一句。
宁成安颔首,得意笑道:“没错!天子不好直接说不再继续查下去,但可以通过这么一场冲突来暗示我们。”
“也是!”
“真要是谋刺,岂会派个那么冒失的人去。”
东守越说着就道:“这么说,我们倒是不用冒着牵累九族的风险做一些事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这事?”
宁成安冷声问了东守越一句。
东守越颇为不解,看向宁成安:“但岳翁前日不是与临潼那边几个世交商议着要让天子知难而退吗?”
“他们本也只是打算找几个傻子做几件傻事而已。”
“宫卫重重,难道真能带火器进入圣驾五百步距离内不成?”
宁成安说后就道:“只是朝廷倒把我们的计策给主动实施了,反让我们无计可施。”
东守越道:“那这也是好事。”
“谁知道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宁成安呵呵笑了笑。
东守越听后问道:“岳翁的意思是?”
“等你以后做了京官,在天子脚下待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当今这位圣上最是阴狠狡黠,他越是示弱妥协的时候,就越是你该警惕的时候!”
“陛下自己可能接下来不去查了,但很可能他已经用道义控制上了他身边的几个文臣去替他做这些事,而且很可能这些文臣被控制的不得不比他自己还要狠辣。”
“这位圣上一向惯常此道,当年张太岳因此被迫起用海瑞,被迫打死游七,被迫屠戮台谏,乃至申吴县屠清流皆是因此。”
“一旦谁心里稍念着点君臣大义,他就会拿君臣大义来反向控制伱。”
宁成安说着就捏紧了拳头。
作为成任过朱翊钧一任经筵展书官的他,一想到朱翊钧故作好学却总是反向为难他们这些文臣的样子就身子微颤,而咬紧了牙。
东守越听后点了点头:“这样的陛下还真是可怕,要么替他赴汤蹈火,要么被他杀人诛心,想两全其美,则根本行不通,难怪岳翁会选择辞官。”
宁成安不禁眼含热泪,摆手道:“不提了!生逢这样的帝王,注定是不能太轻松的活着的。”
“老爷,有圣旨来了。”
宁成安话刚一落,他的家奴就来到外面禀报了一声。
宁成安当场心里一紧,一脸不安,但也还是出来了,准备接旨。
“有旨意!”
“宣宁成安于五日后面圣赴宴,可带家眷五人。”
文书官孙隆就来宁府宣达了皇帝要宴请致仕乡宦宁成安的旨意。
宁成安听后自然不敢不依。
其族中子弟更是欣喜非常,自认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别看地方豪右对圣谕没有完全当回事,但对于能够为天子效命这件事又是特别积极的。
毕竟这时的大明是一个权力社会。
离最高权力越近,获得的权力就会越多,各种好处就会越多。
要知道,历史上无论是外虏还是被士人骂为“流贼”的农民起义者坐了江山,屁颠屁颠跑来求官求权的人是从来都不少。
何况现在呢。
“岳翁,陛下是真的打算不再自己去查有没有推行新政的事了,愿于我们这些仕宦显达之家面前,只做仁君之举了。”
东守越因而在得知此旨还笑着对宁成安说了起来。
宁成安也点了点头:“你到时候也和我一起去!去之前,把张太岳的治国学问好好再看看,或许陛下会问问你治国之策呢,哪怕我们自己不照这样做,但既然陛下爱听这样的话,我们就得按照陛下的意思讲。”
“是,小婿明白!”
朱翊钧宴请的不只是宁成安还有西安府一带的其他名流显宦。
因朱翊钧先是遇了刺,现在又主动下旨要宴请一干名流显宦,所以这些名流显宦皆已确定皇帝则是要对自己这些人示好,便都没有推病不来,而是立即就开始准备起面圣的厚礼来,甚至不少家族内部还因派哪些子弟去而起了内讧。
很明显,这些名流显宦对这样的一场豪宴颇为期待。
朱翊钧自己对这样一场豪宴倒是没有多大的期待。
他朱翊钧骨子里还是存留着作为小民的立场,而对这些本就不算地主阶级里好人的地方名流显宦有多大好感。
只是。
他跟历史上当了皇帝的朱元璋一样,当了皇帝,成为了统治者,有时候该要与之共饮美酒,也是要与之共饮的。
没办法,谁让他已经是皇帝呢。
而朱翊钧自己,现在更关心的,倒是王锡爵和李汝华替自己察访的情况。
“现在王阁老走到哪里了,做了些什么?”
朱翊钧这一天特地问起了张敬修,而提前见那些名流显宦乃至安排宴会节目什么的,他都交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不仅仅是善于带兵打仗,组织活动也是很有经验的,对什么胡女舞蹈节目更是很有钻研。
朱翊钧也不担心戚继光做不好这件事。
话转回来。
朱翊钧这么问后,张敬修就回答说:“王阁老已到洛南县境内,且乔装为富商,而在最近纳了一个卖肉夹馍的小寡妇为妾。”
朱翊钧听后抬头看了张敬修一眼,哂然一笑:“朕让他去查案,他怎么反纳起妾来,那半老徐娘是很美吗?”
“倒是风韵犹存。”
张敬修回道。
朱翊钧听后又问道:“纳妾后呢?”
“一直在房间里未出来。”
张敬修回答。
朱翊钧听后道:“这是故意沉迷美色吗,要把自己累趴下,然后就有理由不去查了?他就不怕朕直接让他没了那玩意儿,让他以司礼监太监的身份再去查吗?!”
张敬修未敢擅自置喙。
朱翊钧也没再多言,只看着轩窗外的雪景。
……
洛南。
一轩窗内,王锡爵正一边握着半老徐娘冯氏的白皙水葱手,一边在宣纸上写着字,一边则对冯氏说着话。
“现在这些乡里豪右应该已经警觉了不少,而我一个外乡人,语言不通,听不懂说不明白,很容易露白,你既已听得懂我的吴音,就替我去看看,待真发现有没有做我说的那些政策,你就回来告诉我,我再带兵过去。”
王锡爵对这冯氏说道。
这冯氏点了点头,且真的于次日一早,就换了一身荆钗布裙,踏雪而去。
王锡爵则在家里跟冯氏十岁的儿子继续学陕西方言。
因汉家天下各地是同文不同音,所以,王锡爵真要想微服私访也没那么容易,尤其是在如今皇帝已经闹出一番动静后,也就只能先找个当地人为自己依靠,替自己解决不懂当地方言的问题。
李汝华倒是早已掌握了陕西当地的方言,也就没有王锡爵这么麻烦。
不过,李汝华倒是把王锡爵对他嘱咐记在了心里。
这次,他没打算明哲保身,而是真的也扮成平民,深入到了离大道巨郭颇远的地方察访。
结果,李汝华还真的察访到了许多官府或豪右勾结官府役使百姓、不肯宣讲永免徭役的事,乃至还有不少不但没按照新政永免徭役、停征丁银,还借着新政的名义巧立名目加征了不少。
“全部罪证存档,全部人犯一律押赴衙署处斩,悬于城门!”
李汝华因而下令逮拿了不少地方官员和豪右,且请王命旗牌斩杀了这些人。
“李茂夫!你这卑鄙无耻之辈,竟卖友沽名!”
李汝华甚至还亲自下令逮拿了自己同科好友翰林孙必新,本是回乡丁忧的孙必新因而大怒,骂起李汝华来。
“尔私结官府,役使百姓为你孙家疏浚水渠,已是大逆不道,本宪岂能不杀?”
李汝华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惊堂木一拍:“斩!”
唰!
孙翰林因此当场被枭首,整个韩城县的官绅皆不由得一惊。
在王锡爵和李汝华暗访各类未执行新政的情况时,朱翊钧这边的宴会也如期举行。
而等到一干西安府的名流显宦到达朱翊钧的行宫后,朱翊钧也的确笑脸相迎,与朱翊钧一起作陪的戚继光等公卿也都笑容满面。
朱翊钧先与宁成安寒暄了一阵,说起了当年宁成安在经筵中为他展书的一些情景,进而就对在场所有的西安名流显宦们说:“朕初到华州,就遇到了有人持三眼铳闯驾的事,他们有人说这是你们在给朕下马威,朕是不信的,因为朕相信宁卿与在坐诸位都是忠臣!”
“所以,朕依旧还是想见见你们,与你们说说话,叙叙旧情,顺便问问民情和官风。”
“至于惊驾的事,你们也不必担心,那已是个无头公案,皆因持火铳闯朕大军的人是个聋子瞎子还是个哑巴,还不会写字!也就不知道他是对朕不满,还是有什么冤情要奏!”
而朱翊钧刚说完,王锡爵这时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陛下,虽然那惊驾的人不能被知道有无冤情要奏,但臣这里有冤情要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