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不定日后孩儿还得啃老,靠您和孙武叔叔种稻子的手艺过日子呢。」
伍子胥眼神慈爱,静静的看着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的荪歌。
究竟谁是老父亲,谁又是儿子?
「啃老?」
「好,让你啃。」
只要封儿能安安稳稳的从吴国的朝堂上退下来,能长命百岁活着就好。
荪歌的手顿了顿,压抑着的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父亲,明日我送你出城。」
「至于夫差重建姑苏台一事,您也莫要再嘱托其他人劝谏,儿子担心,劝谏非但无用,反倒会误了他人性命。」
夫差没有对伍子胥挥起屠刀,那是因为有所顾忌。
偌大的吴国,没有第二人有伍子胥这样的脸面。
历史上,吴国太常被离,就因此被斩首示众。
伍子胥苦笑一声「知为父者封儿也。」
「那就作罢吧。」
翌日,荪歌送伍子胥出城。
城门口,伍子胥对着荪歌摆摆手「就送到这里吧。」
「吾儿,保重。」
「要活着。」
活着,就好。
荪歌煞风景的咧嘴笑着「父亲,孩儿还等着饮一碗你和孙武叔叔共煮的粥呢。」
「等我。」
荪歌很是识趣的没有踏出城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城门口和城外,方寸之间,没必要惹夫差不快。
她敢保证,但凡她趁机与伍子胥一同离开,那城墙上就有成百上千支箭将他们父子射成刺猬。
夫差,行的是很典型的王道。
不听话,就干掉。
「等你。」
马车渐行渐远。
荪歌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老友终得重逢,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也能了却一段惋惜。
说到底,山野荒芜的风景不算秀丽,寡淡的粥也算不得美味,但知己好友重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身就是世间罕有的胜景。
来此一遭,也算是圆了伍子胥和孙武当年之约。
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
又要下雨了。
荪歌勾勾嘴角,漫步在这座曾让吴国臣民皆为之赞叹的城池里,比初来乍到的感慨又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自豪。
伍子胥,真乃奇人也。
吴王宫。
「走了?」吴王夫差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意兴阑珊。
「相国已出城。」
「伍封呢?」
「回府了。」
闻言,吴王夫差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还好,伍封没有浪费他的信任。
「退下吧。」
吴王夫差拍拍手,候在殿外的舞女歌姬鱼贯而入。
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
流光溢彩,艳美动人。
夫差身侧,左右各一倾城容颜的美人儿,与这满殿的奢靡华丽,相得益彰。
是个好日子。
伍子胥,退了。
压在他头顶的那座大山,也轰然倒塌了。
他也不会再觉得有阴影,更无需时时忌惮。
伍子胥,曾经是连他都要讨好的人。
他会证明,没有伍子胥,他也依旧可以做好吴国的王,带领吴国成就霸业。
歌舞迷人眼,美人惑人心,美酒乱人智。
殿外阴雨朦胧,殿内笙歌燕舞。
不知何时,吴王夫差手中的杯盏砸落在地,酒意上头,越发放浪形骸。
而伍子胥将阴雨抛在了身后,越往前,天气越晴空万里。
去往孙武山野隐居之地的路线,伍子胥早已在脑海中描绘过千万遍。
就算偏僻难寻,对伍子胥而言却轻车熟路。
那是他走投无路,重获新生的地方。
「孙兄。」
马车缓缓停下。
竹林萧萧,石桌旁,头发花白手捧竹简的老人猛然抬起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
老人衣着朴素,眉目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凌厉和洒脱。
「伍兄?」
孙武试探着开口。
这一幕,更像是梦。
夫差,怎会容伍子胥离开,更遑论是来寻他。
「我来讨当年的那碗粥了。」
无需多言,早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湿了眼眶。
「备着呢。」
「备着呢。」
「每年我都会亲自种稻子,留一些新米,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只等你来了。」
孙武手中的竹简落在书桌上,略有些狼狈的别过头去擦干眼泪,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一笑。
刎颈之交,可同生死共患难。
当然,也期盼着最平凡的重逢。
多年未见,却不见有丝毫生疏。
烧火,淘米,煮粥。
还是那张石桌,伍子胥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粥,神情怀念「这碗粥,比当年的稠多了。」
那时的他,走投无路,险些饿死。
「孙兄种稻子的手艺越发熟练了。」
孙武也是笑着叹息「当年你可是一连喝了四碗粥。」
「我若不好好种稻子,还怎么留你在此呢。」
初遇时,一个是隐居编纂兵书的山野闲人,一个是落难流浪的可怜人。
后来,二人皆是吴国先王阖闾的左膀右臂,位极人臣,显赫至极。
到如今,他还是那个山野闲散人,伍子胥也报了灭门家仇,报了先王知遇之恩。
带着热气的粥,***干净净的吃完。
「这些年,你过的可好?」
孙武将碗筷收拾好,刨出深埋地下的佳酿「美酒酬知己。」
「这是当年与你一起跟随先王伐楚成功后,再度归隐就珍藏的美酒。」
「就盼着你来之后,醉一场。」
伍子胥接过酒坛,拍拍坛子上的灰。
「还算好。」
应是算好的吧。
孙武并没有着急戳穿伍子胥,只是对饮。
「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为你煮粥的机会,而这些酒可能在我有生之年,也不会有重建天日的时候。」
「经年累月,沧海桑田,或许永久的深埋地底,或许被有缘人发现。」
「但,所有的设想都不及今日的重逢。」
「饮了这杯酒,当年在楚国都城的争执,就当作从未发生了。」
孙武再一次为伍子胥斟酒。
伍子胥笑着「我知你是为我好。」
「掘墓鞭尸,为世人所不容。」
「你担忧我会被天下人耻笑责骂嫌弃,我知。」
「只是,我可以不要名声,但灭门家仇不得不报。」
「我从未怪你。」
又是一杯酒下肚。
伍子胥听着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想起了孤身一人留都城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