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了,良久的时间,那一叶孤舟始终停留在原地。
楚维阳端坐在舟头,这会儿几乎目光灼灼的看向那立身在水面上,兀自摇头晃脑的莫道忠。
在他的口中,那含混的声音仍旧在持续不断的响起。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
许是夜里的月光太过于黯淡了,又或者那毒炁侵蚀莫道忠的心神过甚了些。
这会儿,他拿双手紧紧地攥着那道书,仔细的辨别着其上的字句,要么读起来过于的含混,要么断断续续不成字句,要么干脆就记起了上句反而忘记了下句。
只是原地里,楚维阳不再开口催促,只是任由他一遍遍的尝试着诵念,无声息的注视下,楚维阳的深邃眼波之中一闪而过某种无言的期待。
他仿佛像是在期待某种奇特而有趣的结果。
而在这样无言的沉默之中,楚维阳的心神里,已经许久时间没有响起过淳于芷的声音了。
好一会儿,莫道忠那里还在一遍遍诵念的时候,淳于芷那清丽的声音便已经响起了。
你们魔道修士天生便有这般多的心眼子么?天爷……你是怎么想到要把这法门传给莫道忠的?
听着淳于芷的语气,似乎上一回她这样的震惊,还是在知道青荷姑娘的谋划之后。
仿若是又一次的大开眼界。
心神之中,楚维阳的声音却平静,没有甚么起伏。
芷姑娘,这是你曾经与我反复提及和告诫过的,这世上凡是有主的香火法统,旁人学去了,总是要有甚么因果干系在,你当时警醒我的时候,我第一瞬间想到的,实则便是这部道书。
当初是……杀了闫见明之后,从他的乾坤囊里得到的这部道书,起初时以为是庭昌山的甚么妙法,还曾经饶有兴趣的参悟过一阵子,如今想想看,这部道书也该在丹霞老母的算计里。
没道理人家一巴掌已经实实在在的落到自己脸上了,自己却没有反手扇回去的勇气!不论是甚么样的境界差距,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想要碾死蝼蚁,就得有被硌手的心理准备!
一番话说到最后,楚维阳的声音也变得幽冷起来。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和意蕴所感染,于是禁制的另一端,淳于芷的声音又是很久没有响起。
这样端看着,莫道忠仍旧在原地不断的诵念着,却始终没有甚么变化产生。
到底修为境界在这儿,楚维阳又有一些拿不准情况了。
芷姑娘,这又是个甚么说法?莫不是庭昌山以外的修士,修不得这部秘法?怎么瞧着他已经是在用心神去诵念了,却未曾见到效果?
闻听此言,淳于芷到底是经过了幻境里面的心境变化,对于庭昌山道法的辛秘,再也不遮遮掩掩,朝着楚维阳坦然说道。
不要小觑这一部秘法,丹霞老母对它紧要的很!据说,据说这部秘法的要旨,很大程度上也关乎着丹霞老母的道果核心,故而旁的法门可以有甚么差池,唯独这部法,留在纸上落于文字,便不许有丝毫差错!….
这会儿没有变化,其实就该是最好的反应!未必见得是丹霞老母没有感应到,而是庭昌山距离此地太过于渺远了些,纵然有所感应,怕也难再呼应些甚么,只是若察觉到秘法的外泄,恐怕整个莫家都要遭难。
闻听此言,楚维阳这才笑着又开口呼唤了莫道忠几声。
莫道友,莫道友?
这会儿,莫道忠忽然间带着重重的戾气,眼睛半睁不睁的猛然间看向楚维阳这里。
仿佛是一个强撑了数天没有合眼的人在最困顿的
、即将入睡的瞬间被人再度唤醒,那种凶戾,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几若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
可紧接着,那种凶戾气息从莫道忠的身上一闪而逝。
他旋即颓靡起来,一开口,便只剩下了含混的梦呓声音。
怎……淳于道友……怎么了?
闻听此言,楚维阳方才继续开口道。
你看,这会儿你也将法门兼修了,咱们说,是不是……你该将这部法门,传回百蛇岛去了?就用玉简传书如何?
闻言,迷迷糊糊里面,莫道忠就只剩了一下下迟钝的点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半是硬塞的,将一枚空白玉简塞进了莫道忠的掌心中,又扶着他的胳膊,将玉简贴在他的眉心。
几阵黯淡的灵光闪过。
不等莫道忠再捏起法印来,楚维阳又不放心的将玉简抽出。
莫道友,你看,这法是我传你的,倒也不是有甚么别的想法,我只是为你查验一番,唯恐里边有甚么纰漏,教莫岛主看了,反而不美。
原地里,莫道忠仍旧是只顾着一下下点头。
好,这句……更有道理了……
说话间,楚维阳将莫道忠烙印在玉简中的内容细细的验看了,瞧见除去这部法咒的内容之外,再没有甚么曝露楚维阳行踪的话,年轻人这才放下心来,复又将玉简塞进莫道忠的手里。
几乎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楚维阳极尽耐心的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劝说着莫道忠将玉简以秘法祭起,眼见得一阵灵光兜转,随即裹着玉简远去。
舟头,楚维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向莫道忠的时候,平静的眼眸之中已经带有了森然的幽光。
只是年轻人的声音仍旧平静。
莫道友,你这会儿是怎么了?也不见你说话。
原地里,海水的波澜几乎已经将莫道忠的大半衣袍都打湿,他似是毫无察觉,仍旧摇晃着脑袋。
我……我也不知,只是……困得厉害……
因是,楚维阳的声音随即也更加轻柔起来,仿佛在哄着谁睡觉一样。
那就睡罢,好好睡上一觉,不用害怕,是我在这儿守着你,我是东山淳于家的修士,咱们俩有相互传法的交情,你需得喊我一声道友,我在这儿守着你……….
喑哑的声音散在海风里,愈发教人难以辨别。
而在这样的轻柔声音里,莫道忠也像是放下了最后一丝心防。
他果然朝着海面仰倒下去。
倾倒的瞬间,他呢喃如同梦呓的声音仍旧响起。
好,好,道友,淳于道友,你守着我就好,放心了……
没等他继续说完,海水中,一道道乌光倏忽而过,随即裹着水光,直接淹没了莫道忠的口鼻。
霎时间,便再也无法呼吸,偏生莫道忠这会儿失去了太多的清明神智,猛地一挣扎喘息的更厉害,随即让更多的乌光水朝着两肺灌去。
一时间,莫道忠剧烈的挣扎了起来。
可楚维阳喑哑的声音继续响起。
睡罢,好好睡吧,都是噩梦,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话音落下,莫道忠果然不再挣扎。
乌光包裹着,楚维阳瞧的真切,不过熟悉时间,莫道忠的口鼻之中,便有乌黑的血流出,随即晕散在海面中,只几道风吹拂而过,便彻底不见了颜色。
一抬手,乌光水溃散在原地。
只有莫道忠那道乌青色的脸,离着楚维阳的视线越来越远,最后整个人彻底的消失在了深邃的
海波浪涌之中,葬身于海底。
虽然视线一直注视着莫道忠,可此刻,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却另有声音响起,传递到禁制的另一端。
说起来,芷姑娘,你觉得庭昌山门人发觉咒法外泄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会差谁来此地探看?总不会是丹霞老母亲至罢?
闻听此言,淳于芷的声音回应的尚算果决。
不好说是谁来,但没大有可能教丹霞老母亲至,金丹大修士间又许多默契和约定在,寻常时节,非有必要,玉髓河南北的大修士不会亲身至外海来,外海的诸位大修士也不会轻易往内陆去。
想这么些做甚么,反正到时候倒霉的是百蛇列岛的莫家,他们打出狗脑子来,也不***在外海静修的分毫半点,与其琢磨这个,不如尽早赶到莫道忠开辟在外面的岛屿洞府,瞧一瞧他藏下的宝材!
闻听此言,楚维阳都乐得笑出了声来。
这是往常的淳于芷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一念及此,轻轻抚着剑身,楚维阳都不禁赞叹道:芷姑娘,这番话忒讲道理,你……当真是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复又是一道法印打落,随即孤舟乘风破浪而去,倏忽间,远远地离开了此地。
-----------------
庭昌山。
山顶道宫中,高台法座上,丹霞老母手捏宗师印,入定而神游。
正此时,紧闭的大殿里,忽地似是有一道阴风席卷。
霎时间,老母赶忙睁开眼睛,惊疑不定间,往四壁看去,恍若是星罗斗列的香烛缭绕间,忽地明灭不定起来,有的香烛上焰光大放,而有的香烛,火苗摇曳间只剩了黄豆大小,几乎是下一瞬便要自行溃灭。….
如此明暗交错,霎时间看去,愈发像是无尽星海映照在了四壁上。
如此环视了一周,丹霞老母忽地紧皱起了眉头。
宽大道袍里,她鸡爪似的干枯的手掌颤颤巍巍的抬起,拿拇指的指尖轻轻地点在几处指节上面。
端看去时像是在掐算、占卜甚么。
只是许久的时间过去,丹霞老母的眉头越皱越紧,忽地,下一瞬,老母的脸色陡然间一白。
再下一瞬,没等老母缓过气来,霎时间,脸色陡然又变得涨红起来。
似是气血上涌。
登时间,丹霞老母也顾不得捏印掐诀,整个人端坐在法台上就要往后仰去,一只手撑在法台上,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心口处。
好半晌。
老母才像是缓过了这口气来。
稍显粗重的喘息声中,不知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随即指尖一弹,便见那一道灵光从指尖飞出,直直划过大殿,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等老母彻底镇定下来,自顾自像没事人一样端坐在法台上的时候,便见道宫紧闭的门扉洞开。
循声望去,是淳于芷,或者说是淳于淮,轻迈着莲步,别别扭扭的拧着腰肢,一步快一步慢的走进了道殿之中来。
丹霞老母平静的看向淳于淮。
可淳于淮同样看去的目光里,映照着丹霞老母的身形,更映照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羞愤与恨意。
似是对这样的目光很是不喜,丹霞老母皱了皱眉头。
好孩子,乖囡,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儿来瞧我,是奶奶救了你,是奶奶给了你再活一回的机会,这样你若是都不感念在心,丧良心的顽意儿,跟你那大姑姑有甚么分别?
话音落下时,淳于淮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开口时,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变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
唤我来,直说是甚么事情?
丹霞老母这才勉强的笑了笑。
就是想问一问你,性命调和,三元混一,如今将这具道躯适应的怎么样了?那丹胎之境,可能驾驭的容易了?
淳于淮仍旧没有回话,他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直说要我去做甚么?
瞧见这样的姿态,丹霞老母复又皱了皱眉。
瞧瞧你如今的样子,眼里只剩了愤恨,论起心思活络来,恐怕还没有之前多!要你去做甚么?奶奶哪里还敢要你去做甚么!似你如今的心境,只怕要将我的事儿败坏第二次才甘心!
淳于淮接连数次的反应,似乎真正激怒了丹霞老母,她愤怒的在那里斥责着,只是话说了一阵,还没等淳于淮听了有甚么别样的反应,原地里,丹霞老母却忽地顿住了。
旋即,她整个人猛地松弛了下来,像是彻底泄去了那一口心气。
她很是无力的朝着淳于淮摆了摆手。
去,去将闫家长老,闫见明的三叔唤来!
复又听得了吩咐,原地里淳于淮也没有应下来到底去不去做,只是自顾自的折身就往外走去。
好一阵,他才一步快一步慢的挪到了门扉处。
忽地,他像是怎么样也憋不住笑容了。
哈——哈哈——奶奶,你老了,你老了!
没等他笑罢,忽地,一股狂风从身后席卷而来,淳于淮脸色一白,踉跄着,在劲风的裹挟下,赶忙出了道宫,不再教丹霞老母瞧见他的身形和声音。
原地里,老母只是抬手,轻轻地揉捏着眉心。
似是有无尽的喟叹,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呢喃。
造孽…….
寻春续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