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大唐出生入死,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我大儿子随我征薛举,死在浅水原,次子从征洛阳,死在武牢关,”
广州衙城,观察使府中,
党仁弘双眼赤红,他撕开自己身上衣服,那是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疤,“我本前朝禁军骁果将领,当年陛下太原起义兵,我在蒲州将兵两千归附,为攻打长安的先锋,这道疤,是我亲冒矢石,率众先登长安城头时被一员守将步槊洞穿的,
还有这处长疤,是我拜陕州总管时,与王世充部大战时被砍伤的。”
“还有这,这是后来我任瀛州刺史时,在河北跟刘黑闼部作战时受的伤,刘黑闼亲自留下的。”
“还有这,”
“这,”
党仁弘浑身是伤,
每一道狰狞的伤疤都有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那些伤基本上都是在正面,是他冲锋陷阵时留下的。
“我党家,为朝廷流了多少血,我两个儿子先后战死,还有三个兄弟五个侄子也是为国捐躯战死。
这些年跟随我的党氏部曲家丁,死的何止百人,伤残的又有多少?”
党仁弘越说越激动,
他一身白袍,
没了紫袍金带,解开衣衫满身疤痕的他,显得很狰狞,而那满头花白须发,又让他很憔悴狼狈,甚至有点可怜。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党仁弘能从前朝武勇郎将,做到如今的广都郡公、广州都督,那也确实是百战成功,他的成功背后,除了这满身伤疤,还有党氏家族许多子弟部曲的付出。
但,
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
党仁弘的今天,都是他一手造成,咎由自取的。
他刚来广州的时候,武怀玉是委婉提醒过他的,可这人很狂,狂到不把武怀玉放在眼中,行事肆无忌惮,连韶州的豆卢怀让都敢惹,
豆卢家可是关陇集团的核心家族,比他党家强多了,豆卢宽在朝中历经两帝始终不倒,豆卢怀让虽然被人称为纨绔公子,可人家也还是皇帝亲妹夫,更别说谁都知道,豆卢怀让后面还站着个武怀玉。
党仁弘敢向豆卢怀让下黑手,想要染指韶州的那些赚钱的炼铜、铸钱等产业,韶州有三大银场、两大铅场,两大铜场,还有全国最大的生铁浸炼铜场,最大的铜钱铸造场,
这里面的产业利润极大,到如今里面关连了多少贵族勋戚豪门,党仁弘直接就敢往里伸手,
他伸手那刻,他的下场就注定了。
“党公,”
“你为大唐立下的汗马功劳,朝廷和陛下都不曾忘记,你这些年从前朝的郎将,这一路历经陕州总管、瀛州刺史、南宁都督、戎州都督、广州都督,爵封广都郡公,这些不都是对你功绩的奖赏吗?”
“但功是功,过是过,奖功罚过,”
武怀玉手捧着茶杯,看着不甘心的党仁弘,“当今圣人是一个念旧且仁慈的君王,否则以党公在广州做的这些事,你都没机会回到长安,”
党仁弘咬牙,
他赤红着眼睛盯着武怀玉,“我知道有动了有些人的利益,如今落的这下场,是我自找的,”
“武公,我希望你能够拉我一把。”
武怀玉看着他没说话。
党仁弘叹气,“我承认我到广州后有些迷失了,这里遍地金银,纸醉金迷,看着那一般般的财富,我贪了。
我老了,长子次子本来年轻有为,可惜却战死沙场英年早逝,家里剩下的那些崽子,比老大老二差远了,
我就想着岭南天高皇帝远,趁着广州都督任上手()
里有些实权,弄些钱财置些产业留给子孙们,”
“武公,我愿意把我在广州弄下的一切,都拱手相让给武公,”
“只求武公能够拉我一把。”
武怀玉仍没理会,只是低头啜饮茶水。
他喝的是西樵茶,广州本地茶品种,产自佛山西樵山,又名苦登茶,其叶比普通茶叶大,颜色乌黑发亮,一经开水冲泡,全叶张开,色淡青,清香袭人心肺,入口涩味,但回味清适。
这茶长在西樵高山,采茶时云雾迷蒙,故又称西樵云雾。
武怀玉在京报连载的茶经中,就把如今大唐的茶产区划分为八大茶区,其中岭南就是单独一个茶区。
这里不仅有为外贸出口而主打的红茶,也还有如西樵云雾、韶州生黄、乐昌白毛茶、博罗的罗浮茶等。
岭南多大山,高山出好茶,
山岭崇峻,云雾缭绕,气候湿润,昼夜温差大,让岭南茶的品质极好。
这佛山如今不仅是天下最有名的冶铁大镇,生产的广锅都卖到君士坦丁堡去了,却也还有西樵云雾这样的好茶。
可惜党仁弘根本就没心思品味。
他饮茶,就如牛饮水,
党仁弘说的口都干了,烦躁的举起茶杯,结果里面早空了,
武怀玉笑着给他又倒上一杯。
党仁弘拿起就喝,
“小心烫,”
武怀玉的话晚了,党仁弘烫的跳起,茶水洒了一身。
“武公?”
武怀玉正色道,“党公,我之所以跟你坐在这里,不是请你来喝茶的,在都督府我也跟你说了,等你交接过后,我还要奉旨给你做个初步审查,
你现在需要的是如实交待,把问题说清楚,你非法所得的这些财物,一笔笔都要坦白上缴。”
“武公,我知道你富可敌国,可那也是很大一笔,我全都给你,一文都不带走,有金银珍珠珊瑚轻货,也有铜钱绢帛布匹,还有粮食盐酒等货物,另外还有香料,有船、有矿、有田庄,还有奴隶、牛马·····”
说着,党仁弘直接把一个册子从身上摸出来递给怀玉,
“全在这里了,不仅是我在广州弄到的所有,还有许多是我以前在南宁、戎州那边积攒下来的家当,也投入了许多到岭南,现在一并给武公。”
怀玉接过,
翻看了一遍,
不得不说,武人做事,就是简单粗暴。
看上什么赚钱的产业,直接巧取豪夺,除非有强硬靠山庇护,否则党都督伸手便抢,识相的,他吃肉留点骨头留点汤,不识相的,甚至让你家破人亡。
他谁都敢抢,
从广州港的本地商人,再到中原来的商贾,就算是海外来的那些胡商照抢不误,
就连山里的獠蛮部落都不放过,
蛮子们没钱,但他们有地,有山,有矿,
抢确实比赚更快,
党仁弘威逼利诱巧取豪夺抢的还真不少,而且他确实也看中岭南这块热土,真把自己的老本也往里投了不少。
他不光是打算抢一票贪一把就算了,他是真有要在这边长久经营的计划。
田庄、矿山、茶园、盐场、酒坊、商号,甚至还入伙了船场,搞起了船队,
贪来的钱抢来的钱,通过许多白手套掌柜的,在岭南做起了许多营生,
如果党仁弘没被搞,或许他完成了这波原始积累后,以后也不需要再简单粗暴的贪和抢了,有他这都督的官面上照顾着,他家暗里的这些产业那绝对是财源广进啊。
党仁弘经营的这些产业,其()
实有点模仿武怀玉了,只不过武怀玉是利用信息、资源优势,加上他的眼光、谋划,才能做的这么顺风顺水,党仁弘就简单多了,入局全靠抢,哪个行业火爆赚钱,他就找机会挑人抢,抢夺产业入局,跟着后面赚钱就是了。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嘛。
武怀玉是那个在岭南引领风潮的人,他在前面开山趟路,党仁弘就在后面跟着他赚钱就行了。
武怀玉合上了册子。
这本册子上的东西很值钱,
但武怀玉没打算要。
“党公,你现在还有些没看明白形势,还在执迷不悟,你把这些给我,并不能保你,反而还要害我。”
“我来给党公指条明路吧,我替你把这些上交给圣人,也算是你的积极退赃了。”
党仁弘震惊,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虽然来路不正,可钱就是钱,而且那些来路不正的钱,经过他左洗右洗,现在通过一个个白手套掌柜的代持着,只要武怀玉愿意帮忙遮掩一下,
那么这笔财富是可以逃过朝廷的追查的,
武怀玉有钱,但他会嫌钱多吗?
否则的话,武家那么多财富了,为何却还一直在扩大规模,甚至都跑到海外去开拓?
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党仁弘觉得自己看透武怀玉。
所以只要他豁的出去,肯把这些交出来,那武怀玉没有不动心的道理,而他认为自己这次栽了,看似是豆卢家下的手,但实则关键人物还是武怀玉。
解铃还须系铃人,
把在广州攒下的这财富送给武怀玉,换来他不再继续下死手。党仁弘认为自己毕竟是秦王府旧将,两个儿子三个兄弟五个侄子为朝廷,为秦王战死,他那满身伤疤总还能在皇帝那里有几分旧情面。
壮士断腕,这是百战沙场余生武人的狠劲。
就算岭南的一切失去了,哪怕他的官爵也失去了,可只要党家撑过这次,那就还有机会再起,
毕竟党家除了岭南这里的财富,中原也还有不少家业。
可武怀玉拒绝了。
“武公,这册子上面写的每一笔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你知道那究竟价值多少。”
可武怀玉却仍仅仅是摇了摇头。
“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党公,你现在这样子可是很危险的,我还是很敬重你曾经为大唐一统恢复天下太平立下那些汗马功劳的,不要一误再误,及早回头是岸吧。”
“你不该拿的,不该吞的那些,你都要吐出来,”
“当然,你自己另外投到岭南的这些钱财,置办的这些产业,我也会如实向陛下说明,或许还能保全一些。”
武怀玉对他不客气的端茶送客。
几十万贯的产业,确实还是挺让人惊叹的,但这些绝大多数是赃钱赃产,朝廷和皇帝都早盯上了,武怀玉又何必火中取栗,不值得。
这大部份的财产,还是要从哪来回来去的,还有部份当然免不得是要进衙门和朝廷的口袋,连那些经手的各级官吏衙役们,那都是要手过留油的。
武怀玉要是收了,这不犯众怒了吗?
党仁弘站起来,嘴唇颤抖着,他死死的盯着武怀玉,他万万没想到武怀玉能够拒绝几十万贯的产业。
还都是很赚钱的产业,优质资产。
他直接拒绝了。
他伸出手,想要把那册子拿回来,武怀玉不要,长安的那些贵人肯定愿意要。
长孙无忌还是杨师道,或是其它人?
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了这么大一笔财富送上门。
武怀玉却把册()
子收了起来。
“党公,我已经跟你说的明白了,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这本册子,我会马上递送长安圣人御前,放心,我说话算话,会跟圣人说是你主动上交退赃,
连你自家投的那份,我也会注明的。”
党仁弘咽了咽喉咙,
他心中极其愤怒,他不仅拒绝了他,现在还不肯把这笔财富还给他,这是一点活路不给他留了。
他现在后悔了,
他算错了武怀玉,他就不该轻易的把这册子递给他。
可没有后悔药,本想着真诚的认输投降,
没料到现在全搞砸了。
“武公,给我一个机会,放我一条活路,我党仁弘,还有党氏家族都永远会记住这份恩情的。”
“党公,我这是在救你,你坦白交待积极退赃,那么圣人念在你以往的功绩上,你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流放罢了,”
“可你如果一直自误下去,那不但你性命不保,你的妻妾儿女,甚至是你的族人都要不保,”
“你自己看看这册子上到底记录了多少钱财产业,而这些又是怎么来的?你说你藏着这些,圣人查明后会对你是怎样的失误,你又将承担多大的怒火?”
“醒醒吧,别想着再拿这册子找某位贵人,你这样只会害人害已。”
党仁弘双眼通红,“武公,给一条活路。”
“这就是最好的路,信我。”
眼看着党仁弘将要暴走,武怀玉伸手拍了一下桌上的铃铛。
铛铛几声清脆声音响起。
门外立即进来四位牙兵。
“廉帅,”
“把党公请到经略牙军营暂住。”武怀玉坐在那冷声道。
四位骁健的牙兵上前,“党公,请。”
党仁弘不甘的瞪着武怀玉,最后几乎是被四位牙兵架出去的,直接拉到军营,实际就是软禁起来了。
等刘德威那边理清,就可以派兵把党仁弘押送回京。
怀玉再次拿起了桌子上的册子,
他叫来自己幕府掌书记等幕僚,将册子递给他们,
“先把这册子抄录几份,一份送到都督府衙给刘公。”
“拿一份给经略牙军,让他们按着这册子,把上面所有产业、钱财查抄封存,涉及人员都先控制住,等候审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