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下意识就要闪躲并出手挡他,但耶律肃撤回的速度极快,他探及大氅里没一缕热气,伸手接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直接将夏宁裹了起来,甚至伸手为她系好了。
只是他不太做这些照顾人的事情。
有些生疏。
眉眼看不出他刻意的温柔,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京城外临时建的难民营被积雪压塌了,我去看看。”
今年的灾情这么厉害?
连京城外都堆积了那么多流民了,甚至还建造了难民营?这是夏宁在京城十多年从未听过的举动。
但她的身份,问不了这些。
她垂着眉眼,神情淡淡的说了句:“愿一切平安。”
耶律肃收回手,垂眸看她两眼,吩咐了句:“回去歇下吧。”
随即转身离开。
他身上厚实的大氅给了夏宁,仅穿着一身暗色冬衣,行走在月色之下,鹅毛大雪很快将他的肩头、发髻染白,在这清冷孤傲的背影上更添了冷冽的霜寒。
夏宁裹紧了大氅。
内里仍残留的温度烘着她的身子。
脸颊被冷风吹得冰凉。
身子倒是暖的。
正打算回屋时,听见从院门外传来的呵斥声。
除了耶律肃,还能有谁的。
耶律肃气的捏紧了马鞭,恨不得将跪在地上的小厮活活抽死!
这小厮是大皇子耶律玦的人,半夜匆匆来报,郊外的难民营积雪过重坍塌压死了不少人,求将军去救援。
近期,为了稳定京中人心,渊帝将禁军下属四营中的南城营交给耶律肃暂为管辖,主要负责京中几大城门进出把守巡逻。
郊外虽不属于南城营管辖,但耶律肃在名义上是大皇子的姑表哥,难民营又是大皇子亲自向渊帝自荐得来的差事,出了问题向耶律肃求救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出了府门,将南城营的虎牌交给何青,命他前去调动南城营至郊外援救时,小厮终于扛不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恳求不要出动南城营。
一旦出动!
大皇子的性命就要不保了!
在逼问之下,小厮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难民营坍塌一事,耶律肃多少也猜到大皇子在其中吃了些油水。
却没想到,耶律玦会行事荒唐至如此地步。
他吃了大头,下面再层层剥削,建造难民营的板材偷工减料。
这才下了一日一夜,积雪直接压塌了。
这也就罢!
可耶律玦生怕这事会闹到渊帝跟前去,傍晚出的事,当即就命人将压死的难民挖了出来草草埋了。
埋得即便不是幸存难民的家人、朋友,但耶律玦代表着皇家。
出事后立刻埋人而非救人,安抚幸存难民的情绪,而是埋人,众人唇亡齿寒,群愤难抑,揭竿而起,把耶律玦给扣押了起来,并架起了火刑架,要把大皇子祭天!
他身边的小厮使了银子才逃出来求救。
也不敢直接去敲宫门去找皇帝。
只来求耶律肃救命。
耶律肃听得面色铁青。
小厮被吓得跪地不起,连连叩头,磕得满脑门都是血,直呼救救他家殿下。
何青拿着虎符,斟酌着问了句:“将军,这南城营还去么?”
“去要他的命不成?”耶律肃扬起马鞭,朝下狠狠抽了一鞭。
鞭子从积雪地面抽过。
扬起冰天雪地里的雪珠,洒了跪在地上的小厮一头一脸。
随后,只听得驾——地低呵一声,耶律肃已驾着马匹如离弦之箭蹿出。
何青也立刻翻身上马追上。
仅带着一队十来人的府兵往城郊去。
紧赶慢赶,赶到郊外时,已是乱成了一团。
数百人的难民围绕在空地上,空地中间矗立着一简陋的火刑架,衣衫精良的耶律玦灰头土脸的被绑在上面,五花大绑,脚下竖着一堆火柴、枯枝。
为首有一难民,手中高举着火把。
正在叫嚣着要烧死这没人心的皇子,祭奠被他草草埋葬的难民。
围观的百位难民应和着。
声音愤怒、悲怆。
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皇子烧成灰烬。
耶律玦早已被吓傻了,疯狂的摇头。
他被架的高,看见耶律肃率领府兵赶来,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难民发现他的异样,转身看去。
耶律肃一行已逼近。
但被拦在最外围不得靠近。
这些难民手无寸铁,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他们。
“吁——”
耶律肃勒住缰绳,喝停马匹。
马蹄高高扬起,拦在跟前的难民却个个视死如归,毫不畏惧!
难民中的头领拨开人群,高举火把走了出来,喝问道:“你是谁!今日就是天皇老子来,我们也要烧死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皇帝不把我们当人看,什么狗屁醪糟的难民营!这是诚心要让我们!”
“就是!这雪才下了一天一夜就塌了!”
“我可怜的孩儿都被活活压死了……”
“还有我爹!他不是被活活冻死、饿死的,是被你们的难民营压死的!”
“我妻明明还有一口气……可是那帮畜生!不管不顾就拖走了拉去埋了!今天不烧死那混账,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耶律肃坐在马背上。
未发一言。
难民们的怨愤爆发,不停地控诉着耶律玦行下的恶事。
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恶果。
尽管这些难民都是无辜的,耶律玦便是被活活烧死也是罪有应得,但此时耶律肃代表的是朝廷,他俯视着这些可怜之人,但眼神冷冽。
在火把摇曳的火光之下,他面容肃冷,凌厉的视线扫过那些嘈杂的难民。
上位者的威仪压下。
仅用一个眼神,就逼的无一人敢再开口。
耶律肃沉下嗓音,厉声质问:“谋杀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们今夜烧死皇子是泄了心中的愤怒,可等到雪灾之后,朝廷一一追究责任,盘查你们的户籍,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掉!你们的九族可是无辜?!”
众人的神情开始慌乱。
九族?
株连九族……
这么严重?
这些难民不敢言,只能互看两眼,皆在眼中看见了惧色。
耶律肃端着威仪,坐在马背上,气势更甚:“此次难民营之事是朝廷官员督办不力,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定会还给你们一个公道!还有——”
他视线凌厉扫向为首的难民,厉声叱骂:“若陛下真的要你们的性命,大可直接将你们驱除出京郊,又何必建造起让你们遮风挡雨的难民营!今年年景不好,陛下心善怜惜子民,却不知到了你们这群难民的口中,成了别有用心!攀诬陛下、散播谣言,这罪谁敢担下试试看!”
难民们已由惧色,转为恐慌。
还有些难民,略带责怪之意的看向为首的那人。
原本还团结一致对外的难民,已经开始分裂。
愤怒过后,皇权的威势降临。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
耶律肃再一次扫视他们一番,再次开口,语气中严厉之色淡去:“难民营坍塌一事我会如实上报朝廷,即刻调派人手重建难民营。在此次雪灾中丧生的难民会一一安葬,以告亡灵。尔等继续在此地闹事叫嚣,余下的房屋无法修建,若再有坍塌,受难的还是尔等无辜难民。”
耶律肃冷面冷言,但其中透出的关切,让难民动摇。m.166xs.cc
何青驾着马往前走了一步,提高声音,向众人说道:“此次事发,大家心中愤怒,一时不当行了错事,及时改正放了人,朝廷定会对你们网开一面。如今大雪未停,大家既然躲过了雪灾坍塌,理当珍惜性命,好好熬过这一次严冬,给老天看看,咱们南延的子民绝不会被雪灾打败!将军与朝廷绝不会放弃每一条不该逝去的性命!”
何青的声音温和却强而有力。
在寒冷雪夜,在鹅毛大雪之中,在所有人心中注入了一道温柔的力量。
或许是耶律肃沉稳权威的姿态,又或许是何青温暖人心的激励起到了作用,这群备受天灾折磨的难民,尝试着再一次相信他们。
有胆大的扯着嗓子,哆哆嗦嗦的问道:“你们、你们真的不会继续诛、诛我们的九族?”
耶律肃沉冷的目光看向问话之人。
薄唇掀起,答道:“你们烧了皇子?”
他的姿态虽高,却不藐视这群难民。
这些态度,都传递给了他们。
那人叫道:“当、当然没有!”
耶律肃嘴角翘起,口吻理所当然道:“既无,朝廷为何要诛你们九族?”
难民之间开始窃窃私语。
为首难民表情扭曲,想要驳斥,但畏惧于耶律肃。
他攥着火把,咬牙切齿的质问:“那些死去的无辜之人!朝廷又该怎么算!”
面对他无礼愤怒的质问,耶律肃脸上不见恼怒之色,眼神坚定,声音掷地有声:“问罪定罚安抚那是陛下的职责,吾等不可越俎代庖。我只说一言,会为子民修建难民营的陛下,就不会让无辜难民枉死!”
火把的火焰晃动。
那人的表情在火光的照耀下,艰难的挣扎。
耶律肃不催促,只管束着坐下马匹,等待他的回答。
期间,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你……你……是那位骠骑将军耶律大将军吗?”
带着激动、期盼。
首领之人闻言,眼神骤变,看向耶律肃。
耶律肃肃着面容,用微不可查的幅度颔首。
肯定之下,所有难民竟然接二连三的下跪。
“这可是收服东罗、抵抗西疆的大将军啊!是咱们南延的大将军啊……”
“是大英雄啊!”
“大将军……”
其中不乏苍老的呼喊声。
也不乏稚儿崇拜的叫声。
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他们对耶律肃的尊敬。
首领面上最后的挣扎被击退,痛苦之色爬满眼底,颤抖着下跪:“放、放人……”
这一场闹事得以平息。
赵刚带领府兵着手难民营坍塌之后的清理。
何青拿着虎符去调动南程营,并去工部借用物资。
陆元亦引导着难民去平坦之处。
所有的府兵尽然有序的投入忙碌之中。
甚至连耶律肃也翻身下马,加入其中,并不端着将军的威仪只负责监工。
耶律玦获救,狼狈不堪的由小厮扶着走到耶律肃身旁,哆哆嗦嗦的抬起双臂,朝他作揖谢恩:“谢、谢过将军……”
没了大氅兜着,手里没了手炉取暖,在火刑架上绑了这么久,早已冻的嘴唇青紫,站都站不直了。
耶律肃还没开口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靠近。
从马上翻下一披着黑色狐裘大氅的少年,扔下手里的马鞭,着急忙慌朝他们跑去,站定了后喘着粗气,“大、大哥,我听闻了消息急忙赶来,你、你还好么?”
眼神关切的上下打量耶律玦一番,“怎么冻成了这幅模样!”说着,直接接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亲自披到耶律玦身上,“我出来得着急没带手炉,大哥勿怪。”
耶律玦眼神阴郁,寒的浑身发抖。
“不……用……”
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二皇子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耶律肃看着这幅假惺惺的兄友弟恭,冷声道:“无事都回宫去。”
转身就要走。
二皇子却做了耶律玦的主:“大哥冻的狠了,再不回去歇息怕是要发高热,大哥身子先行回去,我这皮糙肉厚,表哥只管差遣我就是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耶律肃,殷切积极。
这一夜,忙碌至天明。
清理坍塌的屋舍,再用从工部调来的板材重建难民营,又张罗分发棉衣、吃食,将耶律玦命人草草埋葬的难民挖出,重新在郊外远些的坟地上挖坑埋葬,买了板材棺椁,又请来工匠刻下墓碑。
全靠耶律肃的骠骑将军之名,能调动诸多工匠、粮铺的援手。
天光微凉,只余下些收尾之事。
耶律肃撤走南城营,留下府兵监督。
自己则亲自提着耶律玦去皇宫请罪。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做错了,耶律玦都没敢回宫歇息,仍留在郊外,耶律肃还分了两个南城营的兵守在他身边,生怕难民过来把他砸死。
耶律肃入宫求见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渊帝的耳中。
昨夜他歇在皇后宫中。
才听见内官来奏昨日深夜,二皇子不顾宫门宵禁强行出宫之事,正打算下朝后把二皇子提来好好骂一顿,紧接着就听见了耶律肃求见一事。
渊帝伸展着双臂,由皇后服侍他穿上朝服,嘟囔了句:“一大清早,他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来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