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鞍村。
村西口。
「马大志,我待你可不薄,你难道要负我给我滚回来!」
王定大叫。
可马大志头也不回。众军更是不回。
很快的时间,王定身边就只剩下他十几个亲信了。
王定气的脸都青了,瞪着尤振武,又瞪李承芳,色厉内荏的说道:「好好好,算你们厉害,鼓动军士哗变,置我于不顾,等回到榆林,有你们的好看。尤振武,你现在是不是可以闪开了」
「不行!」尤振武冷冷。
「你还要怎样」王定怒。
「大明军律,临阵脱逃死罪一条,王副总镇,我劝你回去。」尤振武看着他,一字一句。
王定笑了:「你小子少给我套罪名!就算我犯了又如何,你还想处置我吗」
「正是!」
不等他说完,就看见尤振武右手一抬,「砰!」火光一闪,白烟冒起,众人先听得一声巨响,然后就听见王定惨叫一声,双手捂脸,从马上栽了下来。
众人大惊。
这才知道,原来是尤振武拔出了腰间的短把火铳,近距离,一铳轰在了王定的脸上。
因为尤振武的动作太快了,王定根本来不及闪避,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在他的印象里,还没有短把火铳这样的武器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身为游击的尤振武居然敢以下制上、一铳轰死王定。
因为不论按照大明军法还是国法,身为下属的尤振武都没有击毙王定的权力,即便王定临阵脱逃了,他也只有上报,而没有处置的权力。
但尤振武真这么做了。
乔元柱和李承芳也都惊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张旺身后的那五十个溃兵,更是惊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尤游击,太猛了,总兵都可以这么杀,他们这些溃兵如果逃跑,怕不得被乱刀分尸
「啊,哥!」
王定身后一将慌的跳下马来,抱起王定大叫。
却是王定的弟弟王兴,时为游击。
王定右眼被洞穿,变成了一个血洞,身体抽搐,眼见是不能活了。
「尤振武,我杀了你!」
王兴跳起来,拔刀就要向尤振武砍去。
但不想他的刀刚刚挥刀,就看见人影一闪,斜刺里忽然有人闪出,手中长刀抢先一步的划过了他的咽喉。
「嗤!」
鲜血喷出,如喷泉一般。
王兴扔了刀,捂着咽喉痛苦倒地,双腿蹬了几下,很快也没有了气息。
原来是张禄。
他一直守在尤振武身边,当王兴拔刀时,他立刻知道不对,于是抢先一步出刀,将王兴砍死在当场,王兴虽然是游击,但比起出生入死的张禄,其刀法和武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王定兄弟两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雪。
他们身后的十几个亲信骑兵,惊的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片静寂中,尤振武威重的声音响起:「你们刚才都听到了,本游击奉督师之令,负责今夜卸鞍村所有防务,任何人,包括王定在内,都受我节制。王定临阵脱逃,不听劝阻,为了正军法,挽危局,本游击不得不将其击毙!」
乔元柱和李承芳此时也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乔元柱高声道:「不错,王定临阵脱逃,当死!」
李承芳则冲那些发愣的榆林兵喊:「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马听尤游击的指挥」
那十几个榆林骑兵这才醒悟,连忙下马,向尤振武抱拳行礼---他
们虽然都是王定的亲信,但现在王定王兴两兄弟都死了,他们失去了忠心的对象,尤振武威猛如此,他们不管是害怕还是信服,此时都不敢不听从尤振武的命令。
「好。即刻随我去杀贼!」
尤振武大步向前。
此时,村中喊杀之声和火铳连放的声音,「砰砰砰砰」此起彼伏,忽东忽西,双方战斗好像已经到了白热化。
张禄牵过王定的马,尤振武踩镫而上,往喊杀之声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张禄和众骑兵跟上。
李承芳和乔元柱相视一看,仿佛是心领神会,随后两人一起来到王定尸体边,乔元柱蹲下来在其腰间一阵摸索,摸出了王定缠在腰间的总兵铜印。
乔元柱将铜印收好了,李承芳则嘱咐张旺,等到击退敌人,天色大亮之后,将王定王兴兄弟的尸体埋在村外,立下标志,不管怎样,他和王定认识一场,总不忍他暴尸野外。
张旺点头允了。
他和五十败兵,继续守卫村西口。
待所有人都走,现场恢复刚才的样子之后,张旺望着那五十溃兵,说道:「你们都看见了,在我榆林军,逃就是死,不管你是总兵还是小兵,望你们永远记住刚才发生的一切,因为我不希望有一天,我用手中的刀,砍你们的脑袋!」..br>
五十兵都是凛然。
「砰砰砰砰」
「杀啊」
「左边巷子里有贼,放箭,快放箭」
尤振武策马冲到时,村中的激战已经分出了胜负,最初,闯军冲的非常猛,不但从村口冲击,而且还推倒了几处墙垣,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了村中,不过在榆林军层层防守,尤其是几处高屋控制村中道路,火铳手在里面不停射击,将他们射的人仰马翻,长枪兵刀盾手则负责防守低处宅院,不使闯军靠近高屋之后,闯军的冲击,很快就陷入了被动,尤其是马大志带着榆林骑兵返回,从侧翼发动突击之后,冲进村中的闯军终于是支持不住,开始溃逃了。
尤振武赶到时,正是闯军溃逃的开始。
「告诉杨知县和长捷,一定要截断退路,不使一个贼兵逃走!」
尤振武大声下令。」
但犹有一股闯军在冲击。
他们竟然是闯过了枪林弹雨,最后冲到了王宅前面。幸亏武尚忠和马大志率军即时截击,才将他们全部斩杀在了王宅门前。
战斗结束,除了小部分的闯军残余侥幸逃走,大部分的闯军都被歼灭在村中和村口。杨暄和王守奇率领的溃兵,虽然拦阻不及,放跑了几个闯军,但基本还是完成了任务。
而此时,天色正大亮。
雪被染红,到处都是闯军留下的尸体和遗弃的马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允文,你快回去,督师又吐血了!」
尤振武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他脸色一变,急急返回王宅。
「怎么又吐血」
「听闻王定逃走,督师痛心疾首,当时就吐了血。为免你担心,影响指挥,乔先生刚才并没有告诉你……」李应瑞也急的不行。
尤振武心急如焚,他隐隐知道,他最最担心的事情,怕是很快就要发生了……
回到院中,推开房门,正看见孙传庭趴在桌上,提着毛笔,正艰难的书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咳嗽,整个人摇摇晃晃,好像已经是坐不稳,乔元柱和赵应一左一右,一边微泣一边扶着他。李承芳站在旁边,也是落泪。
「督师!」
尤振武冲到桌前,他已经看到,孙传庭脸色煞白如纸,嘴角似乎还有没有擦去的鲜血,整
个人俨然已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孙传庭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喊,依然执着的提着笔,艰难的书写着,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放下手中的笔,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右手捂住嘴,含糊不清的说道:「盖印。」
乔元柱急忙将一方朱红大印取出,合在孙传庭刚写的那张纸上,用力压下。
孙传庭这才满意,微微点头,右手张开时,却发现手心里多了一口血。
「督师!」
乔元柱放下印,哭了,赵应则早已经是泣不成声。
尤振武也已经是湿了眼眶,他和李应瑞跪在地上,哭腔报道:「督师保重身体!」
「尤振武,你近前。」」孙传庭用尽最后的力气。
尤振武忙跪行来到他面前,仰头望。
「你很好。」
孙传庭眼中也有泪:「杀王定更是应该。为什么一败再败就是因为将骄兵惰,以国法为儿戏,总兵可以扔了督抚,参将可以扔了总兵,士卒可以扔了参将,扔来扔去,扔到最后,把所有都扔没了,本督到任陕西以后,整肃军纪,严劾治罪,杀了贺人龙,但想不到还有王定这样的总兵!」
说着,孙传庭忍不住愤怒,又是剧烈咳嗽。
赵应为他抚背,但无济于事。
孙传庭缓过这口气,叹道:「可惜,我见你见的太迟,若是去年就见,鱼化为龙,也未可知。今日虽然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我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所以,你就听令吧。」
「振武在。」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胜利,皆是你功绩,本督着升你三级,为榆林卫指挥使兼榆林总兵,统领榆林全部兵马,这是本督亲写的委任状。你接住了。」孙传庭双手捧着那张纸,艰难的递给尤振武。
尤振武双手高举,接过委任状,只觉重逾千斤,泪水已经止不住,哽咽道:「如此重任,卑职恐不能当。」
旁边的李承芳双手捧来一方铜印,只是掌心大小,正是从王定腰间搜出的榆林总兵印。
孙传庭喘息着继续道:「你能当的,你能当的。这也是我孙传庭,能为你、能为朝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你虽是武人,但有勇有谋,谋略非凡,能练兵,能带兵,未来剿灭流贼的重任,怕就交到你身上了,此去之后,如果西安可守,你就坚守西安,如果不可守,你就退往榆林,收拢兵马,重整榆林军,无论如何,你也要想方设法,令闯贼不敢北望,以保社稷安宁!你记住没有」
尤振武低头:「是。」
孙传庭道:「英雄出少年,但使努力,未来你之成就,定可比肩中山王和开平王。」
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孙传庭用明初两大明将比喻尤振武,可想他对尤振武的期望和器重。
尤振武深拜:「督师谬赞,唯粉身碎骨,竭尽全力。」
孙传庭微微欣慰:「你之才智,百年难见,我没有什么能教授你的,只希望你能以我为戒……」说到此,忍不住落泪:「古来英雄,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却是哥舒翰第二,晚节不保,贻笑后世了。杜甫有诗云: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呜呜……」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杜甫的《潼关吏》。说的是潼关守将哥舒翰战事失败,被安禄山攻破潼关,杜甫后来路过潼关时,感慨所写,其间充满了对哥舒翰的讽刺和愤怒,孙传庭守卫潼关,结果和哥舒翰一样,心中自然不免将自己和哥舒翰比较。
到这时,众人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是低泣。
孙传庭的声音更低沉:「我辜负皇上厚恩,连战连败
,死不足惜,唯恨的,就是没有剿灭流贼,亦没有战死沙场,贻君父之忧,为天下人耻笑。但是陛下啊,呜呜,臣真的已经尽力了,尽力了……」
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不可闻。
「督师!督师!」
乔元柱和赵应都是大叫。
就在他两人的怀中,孙传庭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可闻……
「呜呜呜」
所有人都伏地哭泣,乔元柱和赵应将孙传庭扶回床榻,然后亦伏地大哭。
门外,听闻消息赶来的杨暄,王守奇,武尚忠马大志,以及榆林军众将,也已经是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听到孙传庭逝去,所有人都是垂泪。
尤振武满脸是泪,捧着孙传庭亲写的委任状,一时不能自己……
雁门尚书受专征,登坛盼顾三军惊。
身长八尺左右射,坐上咄叱风云生。
急传使者上都来,夜半星驰马流汗。
覆辙宁堪似往年,催军还用松山箭。
尚书得诏初沉吟,蹶起横刀忽长叹。
我今不死非英雄,古来得失谁由算
回首潼关废垒高,知公于此莽蓬蒿
沙沉白骨魂应在,雨洗金创恨未消
渭水无情自东去,残鸦落日蓝田树。
青史谁人哭藓碑,赤眉铜马知何处。
呜呼材官铁骑看如云,不降即走徒纷纷。
尚书养士三十载,一时同死何无人,至今唯说乔参军。
这是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所写的《雁门尚书行》,凭吊的就是孙传庭。
催军还用松山箭----多么痛的领悟。
「督师,你去吧,你鞍马劳顿,殚精竭虑,也该歇歇了,你没有对不起朝廷,是朝廷对不起你呀!!」
第二卷完。
请看第三卷:砥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