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邵氏的葬礼极其隆重,嘉靖内心所有的遗憾,都在这场葬礼上尽情的弥补着。
无论宫廷还是民间,都举行了盛大的祈祷仪式,为邵太后最后一程送行。
如果不是杨廷和等人劝谏,嘉靖甚至想再进行一次天下大赦,来缅怀这个陪伴了他足足七个多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送给他一件大礼的老人。
张太后彻底的远离了政治核心,彻底失去了她梦寐以求的权利和地位。
她不会再感到觉绝望,也不会再心怀希望,她已经心如死灰,就连求皇上留下弟弟张延龄的命,她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她也只能去面对她接下来的命运,如果她能够早点认清现实,或许结果不会这么悲惨。
腊月二十八日,过了小年就是年,一般情况下朝廷不会再在这个时候处决犯人了。
但张延龄的囚车,却在人们愤怒的咒骂中,缓缓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驶向南城外的刑场。
这天,北京城的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好像要有一场大雪。
人们却没有因为天气不好而留在家里,他们兴奋的走出家门,带着他们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痛快的咒骂,跟随在刑车后面一直到了城南。
河水东逝,不舍昼夜。
嘉靖对张延龄一案,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不处以凌迟极刑。
尽管百姓对这个结果是不满意的,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以发泄心中对于贪官简单而朴素的仇恨。
血染红了河岸泥滩的时候,雪也飘飘洒洒的下了起来。
上天仿佛也感受到了百姓的情绪,在这几个月没有降过一滴水的京城,随着两个巨恶的处决,连降了两场大雪。
监斩官的回信被送进乾清宫的时候,嘉靖正在练毛笔字,【酣畅淋漓】四个大字写完,他对这么复杂的字能够把握住间架结构表示十分满意。
“怎么样”
“主子这字,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有右军之姿。”鲍忠赶紧送上彩虹屁。
“好久没见陆柄了,他这些天在忙些什么呢”
“……”鲍忠小心的帮嘉靖把那幅字捧到旁边晾干,然后才回来试探着说道:“他这些日子,都在诏狱呢。”
嘉靖把笔涮了涮,挂在笔架上,接过湿毛巾擦着手:“他在诏狱干什么”
“正在审昌国公……”
“什么罪名”嘉靖满不在乎的问道。
他不关心张鹤龄是在府上还是在狱里,他只关心陆柄是已经有点成熟的知道找个借口了,还是依旧像个小孩子那样随性而为。
“私闯宫禁。”
“这个罪名找的可不怎么样。”嘉靖把毛巾扔还给鲍忠,坐到椅子上端起奶茶问道:“对于昌国公,你怎么看”
“主子心里都明白,奴才……”
“你别管我,你就说说你怎么看。”今天这奶茶,糖霜放的稍微有点多,齁甜。
“奴才觉得,张鹤龄早年虽也多有仗势之举,但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他还是能够看清形势,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
而且前些日子,张延龄串动朝臣谋反之时,张太后非常支持,而张鹤龄曾在其中多有劝阻,所以奴才觉得此人可杀可不杀,全凭主子决断。”
“你这消息网可以啊,这种机密之事都能探听出来”
“主子,自从那事以后,奴才向天发誓绝对没有瞒着主子探查别的事。”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不要因为一两次犯错,就自己捆住了手脚。张太后怎么样”
“她现在还在仁寿宫院里跪着呢,说只要皇上不去见她,她就一直在那里跪到死。”
“哦,她还有这等骨气”嘉靖对这个消息,倒是感到挺意外。
“是啊,已经三天粒米未进了,看来这次是来真的。”
嘉靖张开双臂,鲍忠连忙拿过大氅给他披上,旁边的太监赶紧蹲下提靴。
“好,那我们就去看看她,看看她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仁寿宫中,武宗的三个后妃都坐在屋檐下,烤着火炉嗑着瓜子,看着她们的婆婆就那样跪在外面,都成了个雪人,也没有人上前扶上一把。
知道嘉靖来了,三人才赶紧扔下瓜子,道了个万福。
“真是前人有样后人学啊,你们可也真是……一点孝道也没有啊。”嘉靖看着自己的三个嫂子,摇头叹息。“你们三个继续回你们自己的宫里去吧,没事别出来转悠,朕不想看到你们!”
仁寿宫终于清静下来,地上的瓜子皮还散落着,嘉靖走过去抓起一把瓜子,嗑了几个。
“你不是想见朕么,朕来了!”
“厚熜,伯母知道错了,鸩杀也好,自尽也罢,我都没有怨言,只求你能够留我弟一命,也给张家留个香火!”
“要不要尝尝这个瓜子”嘉靖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她的手里:“知道么这瓜子已经炒熟了,种到地里就算你再怎么浇水施肥,它也不能发芽散叶。
你种什么因,就一定会结什么果,你不就是想以死,在青史上给朕留下一个骂名么还鸠杀自尽你就是算准了朕不会让你死对不对
对,朕不会让你死,朕要让你好好活着,看看大明会在朕的手下变成什么样的大明!”
嘉靖把瓜子扔回漆盘里。
“告诉你把,张延龄今天早晨已经被斩了,张鹤龄还活着,你从今天开始,搬入英华殿,在先庙们的灵位前反思去吧!还有,你要活着,张鹤龄就会好好的活着,你要是死了,不但张鹤龄会死,张家大大小小全都得为你陪葬!”
嘉靖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仁寿宫。
他刚走出大门,就看到身穿孝服的熟悉身影,正站在雪地里,和漫天的白雪融为一体。
“林儿,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干什么”嘉靖上前想要拉起她冰冷的手,却被躲了开去。
“皇上,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李林儿终于能够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的好听。
“辞行你要去哪里”嘉靖惊慌的拉住她瘦弱的胳膊,“这个宫里现在朕说了算了,母后也会护着你,不会再有人伤害你的!”
李林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嫌我没有给你一个交代对不对走,我们这就去见母后,请她恩准让你为贵妃……不,为皇后!”
“皇上,这就是你心中的李林儿么”
那双清澈的,晶莹的,仿佛天上星星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嘉靖的目光,让他有点发慌。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皇上,那时候只记得很快乐,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
李林儿声音轻柔地诉说着往事,鲍忠和刚赶过来的黄锦知趣地躲开,站在远处的树底偷看。
“十二岁那年,我和爹离开安陆,在府学的门口遥望你读书的背影,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不过我没敢想过此生还能再见。”
“听说你入宫的时候,我偷偷的跑到了宫门口,远远的看着你成为了皇上,直到你到凤喈宫来的那晚,我发现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感觉心被掏空了。”
“再后来,我看到你发热昏迷的躺在那里,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希望抱着你,让你赶紧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哪怕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命!”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走”嘉靖悲痛、愤怒、痛苦各种情绪涌上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抓不住李林儿,她好像随时都如手中的雪花,融化成一滴水,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
李林儿却笑了,她抬起冰冷的手,抚去嘉靖睫毛上的雪花。
“可是皇上,你要知道爱都是自私的,我是那么的爱皇上,渴望完全的独占皇上的爱,就像这宫里的张太后一样。”
“那,朕就只……”
李林儿的手往下滑,捂住嘉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可我知道我不能,你是皇上,是大明的皇上,是千万百姓的皇上,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注定要与别人分享皇上的爱,我宁愿自己没有拥有,不知道你懂不懂的我的心思”
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别人或许不是太懂。
但嘉靖的灵魂毕竟是来自一夫一妻制,讲究爱情专一的几百年后,所以对于这种心理,反而十分的能够理解。
皇上,听起来至尊无比,似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实际却恰恰并不是这样,这个身份就像枷锁,牢牢的套在了身上,背负着天下人的责任,也就失去了很多自由。
就连女人,都不是自己想喜欢谁就可以单独喜欢谁,想睡哪个就可以睡哪个的。
会有大臣不断的上折子,要求多诞子嗣,要求雨露均沾。
宪宗独宠万氏,差点无后,为后面藩王之乱埋下了隐患,孝宗专宠张氏,几乎断送了弘治之治。
这些先庙的前车之鉴,让他不敢因为感情而任性。
李林儿抱紧嘉靖,脸贴在他的胸口,低声喃语:“皇上也不必难过,你只要知道李林儿是永远爱着皇上,心里记得李林儿就够了!”
“那,你要去哪里朕要去哪里才能再见到你”
“我也不知道,我想就在近处找个寺庙,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一生。”
嘉靖知道她来找自己之前,就心意已决,自己无论怎么挽留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了。
也只能忍痛放手这段,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
李林儿走了,隐入到那漫天的大雪中。
“鲍忠!”嘉靖在雪地里立了好久,才让心情得以稍稍平复,“告诉费宏,在园林中间重修报恩寺为皇家寺庙,让李大师在那里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