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已经黑了。
外面的爆竹已经响成了一片,谷大用坐在桌子前,望着漆黑的门外出神。
他自己炒了几个小菜,菜倒不多,只有四份,还买了一坛清酒,想来应该也够了。
今天白天的时候,有几个同样在康陵的太监,过来走了一趟,算是拜年了。
只是简单的客气了几句,连坐都没有坐就走了。
无论他怎么挽留,也还是没有一个人会在今夜留下来陪他,更没有一个人邀请他去自己家里一起。
今年的冷清,跟往年的热闹,对比的太过明显。
往年的时候,他的那些干儿子们,干孙子们都会来给自己拜年。
谷大用见到他们也高兴,每次都会准备好压岁钱,少的六十两,多的六百两,图个吉利。
今年肯定来看自己的人少,他也能想到。
干孙子们不见的能来了,他还在势的时候,那些干孙子们也还没在重要的位置上。
曾经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也都随着皇上的一纸诏书,全都回到了宫里。
就算那些干孙子们忘恩负义,干儿子还剩下三个,怎么也会来看看。
所以他觉得,四个菜也就足够了。
听说那三个干儿子,现在在宫里也算是狗一样的活着,干些倒夜香涮马桶,洗洗衣服的活计。
谷大用看着桌子上的几个红包,每个里面都是一两六钱的银子,还是要图个吉利。
六六大顺,一辆六钱,一直顺。
他如今也没有多少钱了,这点银子还是他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攒的,准备这点小银坷子,多少也算是个心意。
透过大门,看到外面一对父子,挑着灯笼走到那颗歪脖子树下,挂上一串爆竹。
孩子用香点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燃了,尖叫着捂着耳朵跑到远处。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了起来,一家人在一起过年,热热闹闹的真好。
谷大用看了眼已经燃烧到尽头的蜡烛,也没有起身再去换上一根,那小小的火苗跳动几下熄灭了下去。
坐在昏暗的房子里,他借着外面微弱的灯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滋溜喝了一小口,又夹了一筷子菜。
已经到了子时了,可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住的地方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哎,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啊……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这菜也不觉得香,酒也不觉得辣,还有什么意思?
转身走到那靠墙的小床上,伸手摸了下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合衣躺了下去。
按照汉人的习俗,今天是要守夜的。
通宵守夜,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怕什么邪瘟病疫,还期待什么新的一年。
外面爆竹声声,谷大用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辗转反侧。
他想起了自己干儿子们。
当时跟他讨了个好差事,去兴王府传旨的孙大壮,虽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大概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最早跟在自己身边的太监陈东,也是自己最器重的干儿子。
把江南织布局油水最大的地方也给了他,可惜他知道的太多,江南那边的事都是交给他去办的。
这个大儿子哪都好,就是太孝顺,不光对自己孝顺,对他宫外的亲爹娘也孝顺。
所以他不能活着,要是被张永抓到了他,再以他的爹娘为条件,他肯定什么都得交代出来。
他现在,大概已经在泰山哪个野山沟里,喂了豺狼,成了枯骨。
毕忠、乔升……这些干儿子都还算是用的顺手,可惜也都不会再给自己拜年了。
“死了,都死了,都去死吧!”
谷大用愤怒的从床上起来,猛地掀翻了桌子,将那一桌的酒菜撒了一地。
无力的在原地坐了下去。
“大过年的,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谷大用听到外面的声音,连忙偷偷的擦了擦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个声音听起来不太熟悉,但毫无疑问是个太监的声音。
终于还是有人没有忘了自己,终于还是有人来看自己了!自己这些干孙子里,还是有个念着自己好的。
他赶紧走到墙边,划动火镰,又点燃了一根新的蜡烛。
可当他捧着蜡烛回过身来的时候,却突然像中了定身咒一样,呆在了原地。
门口确实站着个小太监,但却不是他的干儿子,干孙子。
而是一个身披红色白狐毛大氅的太监,皇上身边的广林!
“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谷大用插好蜡烛,蹒跚地走回到床边坐下。
“我怎么有心思来看古公公的笑话,要不是皇上让我来,我还真不想再见到您老人家。”
“皇上?皇上原谅我了?”
广林提起大氅下摆,绕过门口散落的酒菜,踮着脚走了进来。
从怀里捧出一个匣子,放在旁边靠墙的桌上。
“对啊,刚好今天陆柄陆大人和皇上一起吃年夜饭,两人说话间不知道怎么就谈起你来了。
皇上记着你用了六天跑了两千多里地,去报喜的功劳呢,所以今儿个特别降下恩旨,让你不用在这康陵呆着了,去孝陵奉香去吧。”
“奴才……奴才谢主子隆恩。”
“对了,这里还有一些皇上送给你的礼物,我就先走了!”
谷大用跪在地上,等广林走了之后,开心的笑了起来。
孝陵,那才是真正活人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自己也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他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望着烛光下的那个匣子,他认识啊,这是他当年去兴王府接皇上的时候,拜见时送上的礼物。
如今皇上又把这份礼物,重新赏赐给自己了么?
他双手抖动着,慢慢的抽开了匣子盖子,顿时瞪大了眼睛。
匣子里赫然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孙大壮的腰带,另外一样是陈东从不离身的那柄短剑。
……
“皇上,你说谷大用能不能理解我那是什么意思?”
陆柄坐在地上,用他那柄小锉刀,仔细的替躺在椅子上的嘉靖修整着指甲。
“明天不就知道了?”
“不猜可就没意思了,你不是一直想教我不要用刀杀人么。”
“你这可不是我教的……”嘉靖看了眼自己被修成月牙形的指甲,又把手伸了回去:“我喜欢弄出成平的,对了,那个孙大壮的腰带,你怎么还一直留到现在的?”
“……”陆柄把指甲又锉成了平的:“因为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谷大用死了,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用孙大壮的腰带吊死在了大门口的歪脖子树上。
脚下还有一片被炸碎的爆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