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伦和庞鳞现在心情很复杂。
人在家中坐,功劳掉面前。
但眼下的情形还不容乐观,因为杨君林“告发”的情况有点太离谱了。
薛伦脸色铁青:“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杨君林既然已经腿都软在地上了,连连点头:“侯爷,我等担忧新法更易太多惹起民乱,这一点侯爷是知道的,费公也是因此总督四川。只是虽政见不同,我是万万没想到高克威竟如此大胆!实不相瞒,此前没有一到侯爷面前就如实告知,实在是因为……”
薛伦感到十分不耐烦,看着跪在面前毫无体统的堂堂四川左布政使只觉得荒谬。
这家伙绝对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所以才犹犹豫豫地先探了探自己的口风。
可现在说了半天,说这些干什么?
他严肃不已地打断杨君林:“这些事将来再说,你今天能告发,我也不会在奏报里瞒着!现在要紧事是他究竟做了哪些安排!我相信你是不知道,可你们之前总有聊过什么吧?现在费公不在,我只能先见机行事发出军令!他到底有什么倚仗胆敢如此?”
薛伦知道有这个变故之后,自己目前心里隐隐担忧的一些事是不会存在了。
前提是能把四川镇守好!
这时庞鳞开口了:“侯爷,之前我说的那几路……”
杨君林顿时心里剧震:还好做了这个决定!
既然所谓杨廷和挟制陛下根本就是个烟雾弹,那么被从神机营里“贬”到四川来的庞鳞显然就是早就做好的布置。
要不然,为什么高克威那边刚决定了做什么,他就有紧急军情到薛伦这里来呈报呢?
杨君林心里咒骂着:变法就变法,还搞这么多阴谋诡计赚天下人。
薛伦摇了摇头:“新都那边成安伯去了,另外几路伱放心。”
锦衣卫的人既然都盯住了,就绝无跟丢的道理。
最主要的却是看看高克威联络的都是什么人。
他看着惶恐不安的杨君林正要继续问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不好!”
“侯爷,怎么了?”庞鳞顿时紧张起来。
薛伦咬着牙看着杨君林:“金蝉脱壳!杨君林,他要的就是你到了我面前犹豫不决,耽搁这一两个时辰!”
杨君林被他说得脸色一白,薛伦已经闭上了眼睛思索着。
片刻之后他就睁开了眼睛:“庞鳞,你赶紧回左护卫,带兵快马赶往新津!他若轻装简从绕到了南面,必定是要经大江往南!”
杨君林已经听懂了,只见庞鳞肃然领命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对,如果高克威只是故布疑阵搞得他们都紧张不已,自己却换了装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人逃了呢?
杨君林知道是自己这性格被高克威利用了,而高克威一往无前的架势确实吓住了杨君林。
一口一个必死局面,想跳反也需要勇气的!
现在薛伦赶紧又向成都前、后、右、中四卫及宁川卫发出了军令,命他们往四面去堵住各个要津及关隘,随后才对杨君林说道:“他在四川这么多年,你知道他有哪些府宅,全都说出来!”
一个按察使!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整个四川都只有费宏现在有权限先签下公文拘押了他,可费宏现在不在成都。
事急从权,薛伦是可以直接去缉拿高克威的亲友。可看高克威的行为,他还在乎这些吗?
现在一个按察使不知所踪,被带走的按察使大印,一路上会签发出一些什么样的命令,由他的亲信递到各处?
四川大乱,他才能逃得性命!
薛伦听杨君林在那里忙不迭地“将功赎罪”,心里只是想着庞鳞过来之后禀报的话。
锦衣卫既已注意到了高克威心腹的动向,高克威本人呢?
四川既有一位隐蔽的锦衣卫行走,又有内察事厂的蝉主,这样重要的事情应该有一个情报联络系统的!
现在,为何没有消息再传来?
可没办法,谁让锦衣卫、内厂、三司及镇守太监、总督巡按等之间就是互相监督的呢?
仅凭锦衣卫在四川的人手,这擒住高克威的功劳莫非是想独吞?
……
锦衣卫的整个体系确实庞大,但不可能在每个省布置过多人手。
各省锦衣卫行走的设置,只是将来各省治安司特勤队的过渡选择。
现在,锦衣卫四川行走的麾下,确实没多少人。
对骆安和王佐而言,从当初广东出现了第一个“锦衣卫岭南行走”开始,这件事才被提上日程。
随后,是锦衣卫之中特勤所的筹备成立,按照皇帝的要求进行特别的行事规矩训练。
哪怕是各省特勤队齐备了,也只是一个百户编制。
此时四川的锦衣卫行走,麾下的特勤队其实已经都秘密到了蜀地。
但是,命令还没到。因此,锦衣卫在四川的力量只是按照王佐的要求暗中留意四川文武高官而已。
以他们的人手,也只能大略留意这些知府以上、千户以上的高官。以四川的幅员而言,留在成都府的更是只有二十余人。
现在,两人一队,高克威派出的五个亲信又分散走了十个人。
府城中不可不留人,因此高克威本人离开府城时,只能分出四个人去跟着。
而那个高克威刚从布政使司离开回到按察使司之后立刻就拍出去的一骑,其实是被忽略了的。
毕竟当时看着没什么异常,按察使司人来人往,岂能个个都盯着?
眼下,郭瓒正率五百骑奔赴新都,而那个许家主率领的二十多个假臬司差役已经闯入了杨家。
“蒲县尊,督台和三司行文你已经看过了。这看守住杨府的事,由你负责,后面抄没杨家,蒲县尊也有大功。”许家主虽扮演着一个从九品司狱,但他对着知县却如同吩咐一般,随后就对麾下说,“宣旨意,拔刀,拿人!若有家丁健仆反抗,杀无赦!”
又看着新都知县:“劳烦蒲县尊安排壮班一同弹压杨家家丁健仆。”
新都知县是在这队臬司来人入了城之后才匆匆赶来,到了杨府门口不远处才与他们会合。
听到了旨意,新都知县心都快跳裂了。
他不是接旨之人,只能听转述,看不到圣旨的内容。可是那份行文,上面赫然有着费宏及三司的大印。
此时的蒲县尊不知朝中究竟有了什么大变故,但既有上官明令,他听着这位“言司狱”话里的意思却是雀跃不已。
“言司狱,杨家毕竟非同小可,臬台大人为何没有亲来?”他先吩咐了壮班班头听许家主的意思,又陪着他继续往正堂走,同时嘴里这么问道。
许家主傲然回答:“陛下密旨抵蜀,臬台大人还有多少事得安排处置?区区杨家老宅中几个族亲,何须臬台大人亲来?”
喧嚣声中,新都县壮班衙役在一种异样的兴奋中跟着臬司人马直奔杨家正堂,甚至要冲进后院吧?
这可是堂堂首辅的老宅!平日里在新都,谁对杨家人不得恭恭敬敬?
大明开国以来,四川还只出了一个状元,那就是杨慎。这是文曲星下凡的家里,如今从杨廷和父亲开始,一家已经出了五个进士、三个举人!
可谁知竟有了谋朝篡位的野心!
在这些衙役想来,杨家彻底完蛋了!
此刻在杨家后宅正堂里,几个人早已知道了外面传来的消息。
杨廷和一共有五个弟弟。
如今,杨廷仪官居兵部左侍郎,在京城;杨廷平是弘治十一年举人,杨廷宣是弘治十四年举人,如今都在外任官。杨廷历荫补国子监生,人在京城。
在杨家老宅,是杨廷和最没出息的弟弟杨廷中做家主。
其余三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堂弟,还有一个却并非杨家人。
现在杨廷中只焦急地问那个人:“陈百户,我兄长忠君变法,岂会谋逆?这绝对是府城出了大事,如今怎生是好?”
他是个县学生,如今这一大把年纪了,科考已然无望。眼下碰到这种情形,也是六神无主。
传进宅中的消息,臬司的人有圣旨,有令牌,有公文,杨廷中只怕这位从前年费宏抵蜀之后就以游学之名寄居在杨家的锦衣卫百户也会因此对杨家倒戈相向。
“杨公说得没错,必是府城有变。”名叫陈寅的锦衣卫百户眼神凝重,“某尚未接到新命令,那么此前命令自然还有效。杨公放心,待我陪你会一会四川臬司衙门的人。”
“奉陛下旨意捉拿逆贼族亲,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门外,已经传来了狠厉的呼喝声,杨廷中只得浑身发抖地看着陈寅。
“砰!”
门外的家丁似乎确实没敢阻拦有着县尊陪同的这伙臬司衙门来人,后院正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了。
杨廷中面如土色地看着一只手拿着一道圣旨,另一只手提着刀的臬司衙门司狱,而后又看了看过去一直对杨家恭敬有加的蒲知县。
“蒲县尊,这几人都是杨廷和族亲吧?”
“没错,那个是杨廷和的亲弟杨廷中,那个是……”
许家主只等他说了一句就一挥刀:“绑了带走!”
“慢着!”陈寅一声大喝,随后上前了一步,“杨阁老首辅之尊,你说他谋逆,有旨不宣?”
“本官说了,胆敢阻挠拒捕者,杀无赦!”许家主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穿着士子常穿的青色道袍模样的年轻人,任身边臬司衙门差役模样的子弟拥过去。
在这里杀了,还是等带出新都县城之后在路上杀了,没什么区别。
为的只是先收点血债、生出一场大乱而已。
杨廷中惊叫起来:“这位是奉皇命坐镇我杨家的锦衣卫百户陈大人!家兄绝不会谋逆,不然陈百户为何能坐镇我杨家?”
大祸临头,匆忙之中的杨廷中只找来了陈寅,而眼下这帮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他也只能先用这话试图镇一镇局势。
人群之中,只有蒲知县脸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看着陈寅。
人的名树的影,虽然眼前只有一人,却是锦衣卫的百户。
就在他们的刹那惊愕之中,陈寅已经拿出了一块腰牌面向他们:“我出身潜邸,由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奉陛下之命钦派镇守杨家,以安杨阁老推行新法之决心。你说陛下有密旨,我要看看真假。”
说罢只看向了那个蒲知县:“蒲县尊,你可要谨慎行事了!那道密旨,你看过真假了吗?”
许家主既不肯耽搁,也不准备多管这个只穿着士子衣裳的所谓锦衣卫百户。
这就是突袭的好处,不然真等他们调派好了人手,还哪能成事?
“逆贼连京营都胆敢染指了,何况锦衣卫?”他只是一挥刀,“督台大人既有命,有什么冤屈,你们去找督台大人说!”
蒲知县心情一沉:不对劲了!怎么听起来,是旧党党魁费宏悍然出手了?
他这种小知县不够格知道有没有真的密旨,现在就算要选边站,县衙壮班能挡得住这一伙带刀的臬司兵壮吗?
“杨公,退后!”
陈寅见他们如此不讲道理,脸色严峻了起来。
面前,已经是数个手执利刃的人狞色冲了过来。事出突然,陈寅仍旧如平日一般穿着宽松的道袍,而非穿好劲装、带上了自己的兵刃。
不过……区区臬司壮勇而已。
只见陈寅沉腰退后了两步,一只手探到了后面八仙桌的桌沿之后,接下来便是一声呐喊:“去!”
还摆着茶盏等物件的八仙桌竟被他单手掀动,而后飞砸向面前的数人。
势大力沉,有三人躲避不及,顿时被那力道砸得口中喷出血雾来,这堂屋里立刻乱成一片,杯盏四溅。
许家主没想到这个看着跟士子模样差不多的年轻人竟如此勇武,脸色难看无比。
“杀了他!”
陈寅闻言又看了看出现一些犹豫的众人,哈哈一笑将道袍解开脱掉,单薄的里衣显出他壮硕的身躯。
“我陈寅立功的机会来了!你们可千万别跑了!”
说罢一脚用力揣在旁边那张官帽椅上,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官帽椅就这么被他揣得四分五裂。陈寅手上握住的椅子搭脑上还连着椅子后腿和靠背板,他又双手陡然用力,把那段细长的后腿拿在了手上,狞笑一下竟冲向了面前持刀的众人。
脚步跨过满是碎屑的地面时,也不知他的脚是如何用力的,一片碎瓷就被他的脚尖挑起来砸向了一人的面门,而他又把手中那截断掉之后带着尖锐木刺的椅子腿像标枪一样扔向另一人的面门。
吃手空拳之下,他脚步奇快,趁那人挥刀想砍开椅子腿时就已欺身向前。
伸手握住手腕,用力折弯,夺刀,踹腹,一气呵成。
顷刻之间,他手上又有了真正的兵器。
掂量了一下刀之后,他才举起刀指向那个手拿圣旨但脸色铁青的家伙:“我说了,若有旨意,你给我验明真伪。旨意为真,我助你。旨意为假,接下来我便不留手了!”
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的他毫无惧意,蒲知县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这个武艺高超的百户可是说了,他出身潜邸!那自然是陛下身边一等一信得过的人。
再看了看为难的那个所谓“言司狱”,蒲知县恐惧不已地退开大吼:“古班头,率人围住臬司的人!”
陈寅嘴角露出笑容:地方知县都是最圆滑的。
行走命自己只管待在杨家,不意今日大功上门。
那许家主骑虎难下,何曾想过皇帝为了让杨廷和能安心推行新法,在杨家竟还布置了这么一位区区一人便可敌百的勇将?
刹那之后他就状若癫狂:“冲入后院,大开杀戒,点火烧屋,报仇雪恨!”
说罢什么也不管了,面目狰狞地竟往已经腿软的蒲知县那边欺身过去。
而那一众臬司兵卒也知道再无幸理,拼命四散开杀。
壮班欺负百姓可以,碰到这些已经秘密操练两年多的死士就不行了,场面顿时大乱。
“陈百户,救我!”蒲知县连滚带爬,眼睛看着挥刀左劈右砍往自己面前来的那个言司狱。
“好胆!”陈寅看着四散开来准备到处去乱杀纵火的这二十余众,再也不能留手。
他毕竟只有一人。
擒贼先擒王,看那臬司为首之人分明只是个不懂拳脚、只有悍勇的书生,陈寅径直赶了过去。
就在许家主的刀堪堪将要砍到蒲知县头顶时,陈寅伸刀架住了利刃。
只是用力一挑,那许家主就失了兵刃。
等陈寅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正要要挟其他人,却见面前这人双眼血红大声吼道:“唯死而已,报仇雪恨!”
陈寅一惊,正要把刀缩回来,许家主已经狞笑着用手掌握住了刀,指着自己的肚腹就直扑过来,死死抱住陈寅的臂膀。
刀尖已经穿过他的肚腹,陈寅只听着他厉声高叫:“杀灭杨家,天下大乱!昏君,杀!”
“杀!”
“杀!”
陈寅是一种悍勇,这伙人是另一种决死之心。
蒲知县听得面色苍白,裤裆尽湿。
听得出来,很多人是广东口音。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陈寅在奋力挣脱他临死的绝命纠缠,而那二十余众死士已经疯了似的杀向杨家后院各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