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竟然自己提出了铸定额银币的法子,这已经是国务大臣们当时都没提出来的方案。而银行、储备金、货币信用的思想,他也有。
这个状元,实至名归。
现在,朱厚熜更加期待起十月份的武举殿试起来。
想到这里他问了一下:“陆炳和严世蕃考得怎么样?”
“回陛下,陆炳名列亲军舍人试第三。严小公子年幼体弱,在卫学试里没中,听说拳搏一项还受了些伤。”
“……不是还扬言要夺武状元吗?朕还以为他真练了些本事。”
“……严小公子在卫学里便惯爱夸口。”
“没人家壮,又是独眼,打不过很正常。”朱厚熜有了些期待的心思,“回头遣人代朕勉励一下他,让他下科再试。”
且看严世蕃这一世能走出条什么路来。
这辈子,严嵩不可能因为“深受道帝宠信”就像历史上一样能安排严世蕃做什么“小阁老”,朱厚熜也不会倚仗他们父子俩搞钱和稳朝局。
性格本有些偏激的严世蕃若真能往从军的方向走,倒是能期待他把这股狠劲和自信用在对敌上。
前提当然是得好好打磨了。
严嵩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了皇帝要什么,会换种法子教育儿子的。
此刻,严世蕃正躺在家里。
脸上挨了三拳,鼻青脸肿,胳膊正被管家请来的大夫推拿着。
“那厮仗着王指挥,毫不将小爷放在眼里!大老子十岁,还在武学里赖着!”严世蕃呲着牙,“袁红瑁,你给小爷等着!”
“……公子,先莫乱动,伤势要紧。”
让严世蕃吃瘪不能晋级的,是当初被王佐从广东东莞带回来的袁红瑁。
管家已经得了严嵩的嘱咐:皇帝要能办事的干才,既然有心为严世蕃指条路,除了本事,为人处事也极为重要。
此刻大夫在旁,管家不便多说什么。
等到大夫离开了,他才苦口婆心地说道:“公子,这今科武举,更加重武艺。公子学问和谋略,岂是他们能比?但年未及冠,本就吃亏。旁人知道公子身份,或许还留一手。那袁红瑁何许人也?”
严世蕃在锦衣卫卫学里几个常来往的同学,管家自然是知道的。
“不就是木匠儿子吗?”严世蕃愤愤不平。
“……公子也知道他仗着王指挥。”管家知道他并非不懂,但还是说道,“陆炳是陛下乳兄弟,将来虽会顾念王指挥栽培之恩,但这恩还能大过陛下信重?公子也有老爷照拂,只有那袁红瑁,那全赖王指挥提携啊!如今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不想数年所学能出人头地?”
屯门海战中的烈士家族,袁氏里奉旨荫的一子名额被推到了袁红瑁头上。但如果没有王佐的栽培,袁红瑁也只会是锦衣卫中极为普通的一个校尉罢了。
但王佐作为骆安之后、陆炳上位之前的第一个过渡人选,是在皇帝为了推行新法最要用些手段的时候做那锦衣卫指挥使。
将来若有人要翻他的旧账,除了奉旨栽培陆炳这样的恩情,自然要有自己更加能靠得住、将来能报恩的力量。
袁红瑁,就是他培育的这种力量之一。
所以袁红瑁不会管严世蕃的身份。
“就是不公平!”严世蕃仍在气头上。
管家无奈地看着他:谁让你才这么点大,刚长高一些,非要去跟那些身强体壮的人同一科比试?
到了快入夜时,黄锦安排的小太监到了严家。
听到是陛下关心过,而且口谕勉励,严世蕃颇为激动,管家更是连连谢恩。
“再给我用些狠药!”小太监走后,严世蕃咬牙切齿,“明日我就要继续熬打筋骨习练拳脚!三年后,我严世蕃必夺那武状元!陆哥也只是第三,学问谋略更是平平,他肯定拿不了武状元。我只用武艺比得过他们,那武状元必是我的!”
管家一脸问号:养伤的事,是只用上狠药就行的?你消停点好不好?
他十分想念老爷。
严嵩很想立功回京,也有出于培养儿子的考虑啊。
被皇帝恩典送去锦衣卫卫学,栽培之意已显,那是一条好路,严嵩自不能将他带在身边。
但儿子毕竟到了最年轻气盛、需要管束教育的时期了!
……
在大明辽阔的土地上,像严世蕃这样的达官子弟毕竟是少数。
武举也好,文举也好,实在是太多底层子弟更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宣传到了,气氛到了,普通百姓参加武举的热情比之前确实高了不少。
在江西南昌府南昌县某处,县里的差役一坐一站。
“这武举恩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报名的!要里甲保举,要先能搬起这石墩子!别围得这么紧,一个一个来!”
人群之外不远处,有个如同乞丐一般的半大小子。
他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未褪的红印子,眼神里已经没有属于年幼孩童的天真稚嫩。
此刻,他静静看了看那在人群之中若隐若现的石墩子,然后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
应该是能搬起来的,那并不比破庙里的神像重。
但是,不会有人保举他。
况且他才虚岁十二。
家已经破,父母皆亡,在那破庙里搬动神像、用庙里的破布为绳,自绝未遂后,他觉得这是天意,是神不让他就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
武举……以后,没机会再继续读书了。但按先生所说,他毕竟已经距离秀才的身份只差一个考试而已。
天生臂力就强的自己,若再好好习练武艺,加上继续自学,也许武举才是更好的路。
但不能在这里,他已经犯了事。眼下既然没死成,说不定明日就要面临追捕了。
得快些离开。
去哪?
没有离开过南昌的他,很快从自己已经知道的知识里选定了方向。
沿着长江走,不去下游那些富庶之地,去四川。
再改个姓,就用母亲的姓吧。
原姓龚的刘显,在虚岁十二的这一年开始了自己流浪的生涯,徒步乞讨入川。
但他不是最惨的。
此刻在大明北疆之外的大青山以南,这片名为丰州滩的地方日渐兴旺。
因为北元的土默特部在这几年里渐渐入居于此,放牧、兴农、筑城……听闻,土默特部的领主俺答已经有意将这里改个名字,叫做土默川。
在新筑的板升城里,还有大量汉民。
这些汉民里,成分很复杂。有主动归顺的贫困边民,有被掳掠来的边民,也有居心叵测的人,比如白莲教徒。
板升,就是房子的意思。蒙古人游牧,居无定所,而这建房定居的汉人,如今却是俺答颇为倚重的力量。
俺答如今虚岁十九,雄心勃勃。
阿拉克汗能上位,有他俺答的功劳——博迪早年是作为质子生活于土默特部的。若没有俺答的支持,博迪就稳不住右翼三万户。
如今,右翼三万户表面上的首领衮必里克济农是俺答的亲哥哥。但俺答很清楚自己哥哥的德行,成天与那些从代州等地掳来的汉人娼妓淫乐,他活不久。
相反,汉人很有用。
板升城里,他们耕田、做匠人,对于土默特部实力的增长很有用。
但仅靠归附,还不够。
再像去年一样劫掠几次,打疼了汉人之后,再派人去表面上请个贡,才好谈条件。
十九岁的俺答规划着他土默特部的未来。
虽然如今这板升城规模还很小,仍以被掳掠来的汉人奴隶放牧为主。
但会多起来的。
听说南面的大明皇帝正在搞什么新法。向来这样搞,必定会有大乱子,前年不就有了一次叛乱吗?
只要南面兵荒马乱起来了,汉人都会有不少往北逃。
俺答继续筹划着今年是不是再添一把火。
现在大青山南侧的一处草场上,两个蒙古人正纵马赶着一个半大孩子。
这孩子衣衫褴褛,赤足奔跑着,身后时不时传来马鞭击打在空中打来的刺耳脆响。
这马鞭现在还没挥到他身上,但如果他慢下来了,后背的鞭痕和血迹就说明了一切。
“跑得比绵羊还慢,怎么替大汗赶好牲畜?不许停!”
脚踩到了一粒石子,那孩子稍微慢了一点,又一鞭甩到了他背上。
疼痛之外,还有恐惧,更多的是恨意,还有心底的倔强。
他自小受继母虐待,去年逃离了家乡,却不幸被南侵的蒙古兵掳掠至此。
到了这里,更是如同奴隶一般。
现在,虚岁才十一的他只能咬牙忍着,熬过这些蒙古人想要“驯服”他的这最初阶段。
终有一日,他马芳要逃回大明,杀尽这些蒙古鞑子!
幼小的孩子在心里立誓,回头时眼里却不见愤恨,反倒很羡慕他们能熟练骑着马纵越的模样。
“想骑马?自己驯去,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回荡在草原,他又举起了鞭子,“伱这样的两脚羊羔,也想驯服骏马?”
……
武举乡试恩科在大明各省陆续筹办着,但进入到到五月这个时间点,首先是大明五品以上、正三品以下的武将大比。
陆续进京的这些武将,构成也很复杂。
难道皇帝是疯了?突然抽空各地的中坚防卫力量?
不,各省只决出前三赴京。
除各边镇外,这次各都司、各行都司的内部选拔,也是各省军制改革的一个前奏。选拔的结果,影响后面的任命。选拔过程中,也有人代行职权。
首先是旨意和军令,圣旨令这些中层将官都要大比,谁要抗旨?
其次,从军令最晚于三月初抵达各地,两三个月的选拔过程里,实在是一个将某些人暂时与其卫所麾下底层将卒分离的好机会。
最后,等选拔结果尘埃落地,前三县爵、其余乡爵的安抚在,这天恩不要仍要做个土军阀,是何居心?
虽然仍有曲折,但正如制科,这武将大比也不纯粹只是大比,都是改制的工具。
新规矩渐渐清晰:以前内地卫所,是吃空饷、得军屯之利、以兵为奴仆。现在,五品以上将官都是乡爵起步,朝廷另行开了一份饷银。若仍旧抗拒着卫所军屯改向募兵的,那就是空饷军屯之利远大于这一份乡爵俸禄了,五府和兵部要好好查一查。
从嘉靖四年开始就陆续派往各省、每个地方都只接受各省都指挥使调派的三千京营选锋压着阵,随时准备弹压。
而与此同时,各省总督和布政使司在挖着他们生乱的“根基”。
已经在进入农忙时节,天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铁农具。
“宝金局奉圣旨,现在连军器都先停下了。”
广东总督吴廷举人在佛山,他面前是佛山铁器行会的诸多商人。
“本督不需你们停了铸锅,但你们已经见识了这五月来皇明记采买铁农具的数目,心里该当有数了吧?这铁课,户部和税课总司已经给了条陈下来。拥护陛下办实事的,按今年造办发卖铁农具斤数,来年春核算时可以退多少税钱,你们心里都有笔账。”
吴廷举这一趟来,是想说动佛山民间铸铁商人再增更多新窑,铸造铁农具。
铁锅生意虽然没停,但是朝廷掌握着采买大权,从当年广东采买的几本账册被魏彬献上之后,贡锅的好生意就一去不复返了。
尤其是礼部所需的礼器锅,现在也因为祀孔规矩为代表的礼仪简化,需求量大大缩减。
此消彼长,吴廷举相信他们看得清形势,何况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订单量作为凭证。
“督台大人放心,我们必定回去好好安排。只是再增新窑,既需要添更多人手,这铁石、柴炭,如今缺口甚大,也在日渐涨价。还望督台大人体恤草民们辛苦,这采买价格是不是……”
“本督在广东多年,当本督不懂吗?”吴廷举淡淡地瞥了瞥他们,“如今诸省有多少商人都是从广东市舶司所需中行商牟利?只要你们需要,自有人运来发卖。只需数月,就不再缺了。这价格,都是与你们议过的公道价。此举为陛下惠民实事,你们若用心办好,且不说本督推举你们一人为省乡贤;年底叙功上去,陛下龙颜大悦,一个封赏诰命下来,那是些许银钱买得来的?”
说罢更是语重心长:“大明可并非只有我广东佛山铁业兴盛。如此良机,你们若错过了,将来这桩朝廷采买的大生意,可就落到别处了。这铁农具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如今发卖官田,百姓田更多,劲更足,这铁农具只会越用越多,总会有钝至不可用的。反倒是铁锅,一口得用上多少年?”
广东的新法基础已经很不错,吴廷举再接手张孚敬留下的底子,只是不能对他们说将来可能还有经略南洋之时的大量前线军需。
但不管怎么样,让这广东铁业有更大、更好的基础和规模,就将是吴廷举的一大功劳。
在浙江,严嵩则陷入过数日的情绪低落,毕竟传旨之人语气虽委婉,严嵩还是听出了皇帝的一点敲打之意。
什么来日方长?一步慢步步慢,再过两年,他可就五十了。
任何事要建功,总需要时日来培养。
等朝廷议定是不是在浙江重开市舶司,他严嵩就要到浙江满三年了。
三年之间,难道就凭一个无过便有功,便想能回到京城,再坐回国策殿当中?
可是陛下虽然敲打了他,但留京的管家却又来信说,陛下还亲自降下口谕勉励了自己那儿子,恩宠丝毫未减的模样。
严嵩低落了数日之后,就去信徐阶与杨廷和。
既然不能尽快在浙江重设市舶司这件事上建功,那就参与到杨廷和南下所肩负的长远大局里吧。
南京城里,已经到了这里三个月的杨廷和还真像是来这里养老的,并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
除了府上客似云来,平日里也主要只是去去南京国子监关心一下文教,又或者督办一下皇帝在新春贺词里的实事,然后关心现在正忙的农事和武举乡试恩科。
和其余诸省不同,南直隶、北直隶,在“省”这个层级似乎并没有改革衙署的需要。两直隶诸府州,都是六部直管。
南直隶高层的唯一不同举动,却是武定侯郭勋也在奉旨募兵,要建南京振武营。
先练兵,懂的都懂。
难道经过前几年孟春等人的一轮查办,经过今年北京衙署改制的一轮铨选调任了南京不少高官入京,南京还不够服帖吗?
六月初,北京吏部的意思也传到了南京吏部。
今年,该京察了。
六月里,京城武将大比,两京文官京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