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动静还没传到宣大,俞大猷已经来到朔州走马上任了。
朔州卫在大同镇的防御体系里,并不在最前沿,但其实很重要。
此时,大同镇的西面,这西路由平虏卫、玉林卫、云川卫、井坪守御千户所以及其他寨堡、墩台组成的防线,主要防备的是河套方向过来的敌兵。
正北方向,是通往大同的直接入口。而在大同镇城几乎正南的方向,就是应州,这里已经属于南面腹地。
朔州卫,在应州西南方,和应州的中间还有马邑、山阴两个千户所,它们沿着桑干河一路分布。
朔州、马邑、井坪,三者成犄角之势。
身处腹地却依旧有屯兵不少,只因这里是桑干河的上游。
人和马都离不开水,蒙古骑兵若大军攻来,一个路线是从大同正北的那条桑干河的支流攻破阳和口。如果走这条路线,那就要遇到河畔白登山西南边的大同镇城——这就是一颗牢固的钉子。
另一个路线,则是从西路杀虎口杀入,寇井坪、朔州。如果在这里站稳脚跟,那么就能够一路推向大同镇的整个桑干河盆地区域,甚至沿着桑干河绕过宣府镇的正面防守直达居庸关。又或者不打居庸关,而是往南抵达蔚州,再取道太行八陉之一的飞狐陉抵达涞源,接下来他们可以经过蒲阴陉攻打难度相对较低的紫荆关或者继续往南攻打倒马关。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遍,那就是土木堡之变。那时候,瓦剌军队在击溃明军主力后就是沿着上述路线攻打的紫荆关,从而避开居庸关的锋芒。
大同镇其实并不好守,因为大同四周的山势比较平缓,长城防线不算好用。张文锦一直主张要修宣宁五堡,就是因为大同正北的那一段长城已经很难起到作用了。
而大明也很清楚这种形势,因此在朔州、马邑、山阴、应州一线以南,大同镇与山西镇交接的这一段再一直延伸到北京西北面,还有一道内长城。
从西往东,分别有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倒马关、紫荆关等关隘。
你看,有杀虎关、阳和关等更北的关隘在,但外三关是扼守黄河谷的偏头关、扼守吕梁山道的宁武关、扼守忻州盆地的雁门关。而内三关则是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过了它们,就是京城了。
外三关是大门,内三关是卧室大门。在外三关之外的大同镇和宣府镇呢?
院子。虽然派了很多人把守,但其实已经是院墙残破、被外敌偷了很多年菜的菜园子。
现在,俞大猷看着面前的“菜农头子”,彻骨冰凉。
“指挥,这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怎么说,也要等到五月把麦子收完了才行啊!”
站在他面前的,是朔州卫底下齐齐整整来见他的官员。
自他以下,有朔州卫的指挥同知两人,指挥佥事四人,卫镇抚两人,千户五人。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千户,名叫俞寿可。
回答的是俞大猷关于操练的问题。
他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指挥,卑职和您是本家,大家伙不好对您讲,那就由卑职来禀告指挥吧。您到朔州来啊,就是帮大同镇备好军粮的。西北边井坪,东北边马邑,那才是总兵大人排布在这边的精兵。他们是守御千户所,咱们都是备御千户所,备,备。”
俞大猷知道这些。
寻常一卫底下设五所,称呼都是备御千户所。而守御千户所虽然与备御千户所兵额差不多、设将官也一样,却是直接隶属都司,有自己独立的屯驻区域。
现在,井坪守御千户所还有井坪路参将刘铠驻守,马邑千户所也有入卫游击将军李鉴。
可是朔州卫兵卒真就是农夫,将官都是督工?
“指挥,您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授职之高闻所未闻,卑职等人都知道您想练兵立功报效皇恩。”朔州卫指挥同知之一艾行志讨好地笑着说,“指挥放心,虽然军粮任重,但朔州卫还是有一所精兵的。这也没办法,边卫按例是三分守、七分屯。但边军逃籍严重,咱们朔州卫还有一所精兵,已经是极为难得了。指挥武功盖世、韬略无双,有这一所精兵,指挥再募训家兵,大同不缺得胜建功之机!”
他说得理所当然,俞大猷轻轻点了点头:边军不仅逃籍严重,还有不少空额。所以朔州卫真有他说的一所精兵千人吗?
看到他点了一下头,开口的人更多了。
“指挥要来朔州卫的消息,卑职们早就在城内城外张贴了告示。指挥只带了一个御赐亲卫、一位军师来朔州,如今朔州内外甚至山西、陕西豪勇之士正纷纷慕名而来。不瞒指挥,卑职们已经接了不少人的投效名帖,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指挥不信,卑职这就唤他们来。”
“朔州乡贤、士绅、大户,也在盼指挥能拔冗接见。唯恐指挥一路劳顿,想先问问指挥的安排……”
“听说指挥还未娶亲,朔州、应州、太原、汾阳……到处都炸锅了。卑职听说之后都笑坏了,也不撒泡尿照照。指挥天罡神将下凡,倒有富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也想托人来说亲?”
“……”
看到俞大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正堂官厅中坐着的将官们渐渐开始大胆起来。
他们说话都很直接,好像军伍之中就是这么直白爽快。
他们也都把俞大猷捧着夸着,一派佩服的模样,似乎深以任职武状元麾下为荣。
他们还很直接地表示,俞大猷自小长于福建,到这朔州来还是要有人照料。佣人、家丁、吃住起居的物件,人人都要给“老大”一份武状元贺礼。
俞大猷一直静静地听着,甚至嘴角渐渐露出了微笑,似乎气氛越来越融洽。
而后他点了点头:“我听明白了。有兵,只有一所。御敌重任,不在朔州卫。这里的麦子,是五月收?”
“是啊!”俞寿可回答道,“去年鞑子打到了这边来,坏了不少麦苗。还好天降瑞雪,剩余的麦子长势不错。眼下,也到了那洋薯该开始种的时节了。这洋薯可是个好东西,还是以前朱总兵回京前,又托人从山西、陕西那边分得了不少种子来……”
“我朔州卫屯粮任务有多重?如今屯田一共有多少?”俞大猷好像有些不明情况一样,“大同每年不是还有很多饷银吗?我朔州卫能分多少?为何屯粮要支应大同镇,我朔州卫还另有饷银?”
俞寿可笑道:“这个的话,艾同知最清楚了。饷银自然得有,如今都是折银。但银子又不能吃,这屯粮都是大同那边统一安排,只不过就算只供边军,大同人马这么多,那却也远远不够。”
艾行志给他说了个数字:朔州卫如今共有屯田一千九百三十八顷,但大同土地贫瘠,一顷地一年收上来只有二十多石。这些粮是总产量,按制度,军籍人家受田一份是五十亩,由卫所供农具、种子,卫所收上来的也是税粮,名叫屯田籽粒。如今,规矩是三年一交,每亩交一斗二升,五十亩那就是六石。
一份田五十亩地,三年一共交六石上来,每亩地每年是四斗粮食,看起来负担是不算重的。
俞大猷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朔州卫平均每年是差不多八千石粮食。”
“正是!”艾行志叹道,“如今,边军有家小者,月粮八斗;无家小者,六斗。我朔州卫不是墩哨军,更无行粮。全卫兵卒,一年该饷四万余石。每年八千石屯田籽粒,如何够吃?近两千顷屯田,另折饷银一万余两,这便是我朔州卫的家底。那袄鞋恩赐,只能看运气。”
“我知道了。听说去岁饷银和朔州大捷的犒赏银子,都已经发下去了?”
“正是。我朔州卫虽无大功,却也得了官兵犒赏银子一千四百九十三两六钱。指挥请看,兵卒领银画押、账册都在这里。”
俞大猷把东西拿到了手上,缓缓翻看起来。
房间里,其他人有的喝茶,有的互相看一看,都静等俞大猷说话。
过了许久,俞大猷合上了册子,看了看他们之后说道:“我既蒙皇恩到了朔州来,一应卫事还是要先理顺。这样吧,那一所精兵,本指挥明日要看看。卫下屯田,兵卒家小,本指挥也要先走访一二,了解清楚阖卫状况。城墙、备御等诸多杂事,本指挥委赵先生先行巡防一下,还请艾同知安排好。”
“指挥放心。”
俞大猷沉默了一下又说:“本指挥初来乍到,诸位心意,本指挥就先领了。本地耆老、大族,朔州知府既已行文来,不如一同见一见吧。”
见俞大猷开口领了他们的心意,一时其乐融融。
俞大猷随后只是笑着向他们了解朔州和大同风物,还有这些年来的边镇守御往事。
等他先结束了这场见面回到后院时,只见到赵本学正板着脸在那里对着假人泄气。
即来边镇,他现在也跟弟子练两手剑法。
“正川还没回来?”
赵本学摇了摇头,收起木剑走到了院中石墩上坐了下来:“他那个生面孔,能看得出什么?只怕不知多少人盯着他。”
俞大猷笑了笑:“盯着他是好事。盯了他,就没法盯其他人了。”
“不用等他们一路来此投你。”赵本学喝完了水看着他,“那一所精兵,必是他们仆兵。既占一份饷,又只听他们的。你若想练兵,没什么新花样。要练兵就要有饷,伱若要像他们一样募仆兵私兵,你就干净不起来。”
这一路上,赵本学的话渐渐变得多了。
人在没真实指望的时候,可以只云淡风轻地当做学问去研究。
真有了机会,那就患得患失,再难养气自如。
现在,反倒是俞大猷更沉稳一些。
“这些情况,来之前不就知道了吗?”
“你要如何破局?”赵本学看着自己这得意弟子。
“急不来啊。”俞大猷叹道,“等陆炳他们十个进了锦衣卫的同科的亲卫过来,等唐顺之过来。”
“你要他相助?”
“这边镇盘根错节,他们盯我盯得这么紧,不如先虚与委蛇了解实情。”俞大猷看得很开,“何况那毕竟是抚台大人,他既兼理粮饷,又赞军务,更有巡宪问案之权。大同的局,不是一人能破得开的。冬麦要收,就先收上来嘛,收上来毕竟也是粮食。”
“志辅。”赵本学凝视着他,“这可是个染缸,你要谨守本心!”
“我知道陛下要先生在我身旁,好戒我骄戒我躁。”俞大猷笑着说,“先生放心,我倒明白陛下要我倒朔州的用意了。边镇最大的问题,始终是钱粮。”
……
唐顺之刚过大同,正行进于大同南面的怀仁县郊。
“这便是镇子海?”他望了望不远处的烟波浩淼。
“抚台,这正是镇子海。怀仁镇子海鲤鱼,是大同一绝。”
巡抚没有正式的属官,眼下到了大同,除了随自己一同出行的标兵参将,唐顺之身边只多了两个幕僚。
一个是以前的旧友,一个是杨一清给他介绍的、久居大同的当地人。两个人,都只是举人。
“湖边耕地看来颇为肥沃。”唐顺之在马上指了指那边,“听说镇子海周四五十里?”
“如今可没有了。”出身大同灵丘的举人侯庵永说道,“到如今,镇子海最多周长三十里出头。”
“哦?为何?”
“屯田,住人。”侯庵永又指着远处群山,“边镇禁樵采,却未禁开山辟田。大同屯田越来越多,屯粮却越来越少。我在灵丘就听闻,大同五年报了十次灾。永乐年间,大同守军十三万余。如今,八万左右。算上军户,若一户算四口,三四十万。抚台可知,大同实际军屯有多少了?”
“燕然心里有本账?”
侯庵永愤然说道:“四万顷,只会多,不会少!一顷百亩,屯田籽粒一年也有两百石。四万顷,便是八百万石!有一千万石也尚未可知!这还不提将官盘剥,军户人家实交屯田籽粒更多。何参将,你去年还是朔州卫指挥使,你说是不是?”
何勳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我蒙杨总参荐举,到朔州卫才三月,便被遴选去了京城大比。朔州卫,我根本难以插手,只能操练我那些家兵。我一离开大同,指挥同知郑铭辉就代了指挥之职。朔州大捷后他正式接任,我如今任了宣大巡抚标兵营参将,实在不敢说侯先生之言对错。”
“你是陛下授了将旗的!有什么话不敢说?”侯庵永有点气不过。
唐顺之也看了看何勳,随后笑了笑。
他这一路上听唐顺之几人议论大同形势,头大如麻忐忑不安之意明显得很。
何况现在侯庵永在说边镇根本问题?
“抚台,大同只有八万左右将卒!朝廷还每岁为边镇粮饷忧虑,一年千万石也喂不饱大同!长此以往,谈何边患能绝?”侯庵永激烈输出。
唐顺之沉默片刻,随后哈哈笑起来:“杨总参说你以燕然自号,常怀勒石之愿,有赵地慷慨之风,果然如此。”
随后又叹了口气:“册籍上,大同却只有屯田一万七千五百八十二顷。依年成不同,屯粮在百又五十万石左右。八万将卒月粮,再加行粮,一年需饷逾三百万石。屯粮不足,朝廷拨饷银到大同,岁均五十万两。按大明粮价,一两银子该买到三四石粮食。到了大同,一两银子只买得到两石多。”
他看着侯庵永:“大同若是一年有这么多粮,那粮去哪了?”
“郭总兵说情的那个李福达,何以家财万贯?太原左卫汾河富庶之地,好屯田呐。”侯庵永凝视着唐顺之,“抚台,您才识、志向,我都钦佩之至。恕我直言,如今这大同,这边镇,已是死结。能战之兵,八成都是将官私兵。缺了这些兵,大同形同虚设。养着这些兵,将官就必须有钱粮。俸禄是明的,钱粮从哪来?断了这屯粮、空饷、假报请饷、分帐私市之利,边镇精兵自溃,北虏长驱直入!”
说罢他哼了一声,又看了看何勳。
顿了顿之后继续道:“不是一人如此,是边镇大多如此,已经如此近百年!”
唐顺之点了点头:“这些,我清楚,杨总参、王尚书清楚,陛下也清楚。朔州一胜,更没有轻动边镇成例的理由。”
“长此以往,何以御敌?谈何驱除鞑虏?我自号燕然,也只是追慕汉时武功、悲叹如今苦守之势,聊以自慰罢了。”
初来乍到的文武状元都在了解着大同的实际情况,以他们各自的方式。
唐顺之安慰着他:“不急,燕然,不急。”
“哎。”侯庵永叹了口气,然后问道,“王督台企边镇安稳,不欲抚台插手粮饷事。如今抚台要去朔州,却说的是粮饷事,这到底是?”
唐顺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和督台没有纷争!”
两个幕僚都看着他。
“是吧,何参将?”
何勳头皮发麻:“抚台,标下不敢妄语。”
一个是宣大总督,一个是二十岁的靖边伯、宣大巡抚,何勳很疑惑皇帝对他的新任命为什么是唐顺之的标兵营参将。
唐顺之提着缰绳抖了抖:“没有纷争!督台管粮饷发放,本抚管粮饷筹措。燕然既说大同镇其实有这么多粮,那本抚倒要把这些粮找出来了。何参将,先去你熟悉的朔州卫找一找怎么样?”
“……抚台何必问标下?”
“也不知俞大猷到了朔州,眼下如何了?”唐顺之笑得很感兴趣,“我们两个联名上疏请战的文武状元,又要再次齐聚朔州了,还有何参将这个前任朔州卫指挥使,热闹啊。”
侯庵永眼里精光一闪:“抚台,筹措粮饷?到朔州何以破局?在下追随抚台,总要分说分说,参详参详啊。”
“先去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唐顺之又望了一眼那镇子海,“既是大同一绝,前面驿站中可有那镇子海鲤鱼?”
“……自然有。抚台,你以靖边伯之尊,到这大同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说说啊。”
“总要历练历练嘛,先品一品边镇风味!”唐顺之砸吧着嘴,“我胃口好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