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应德!他焉能如此!”
奏疏既然已经能够递到张家口,自然也送到了京城。
冬月里的国策殿,朱载墌坐在为他准备的一张椅子上,睁大了眼睛看他的杨老师发怒。
尽管杨慎只是个财税部尚书,但现在国策殿里都理解他的爆炸。
从去年到今年,仗什么时候停过?
“这下好了,除了辽东没动,蓟州、和京营留守了一些,其余七镇和蓟州、京营主力,甚至海师,全都在打,全都是出征实土外!”杨慎的头上确实已经开始有了不少白头发,他看着张孚敬,憋闷到不行,“御驾和北征大军还要在开平一带过这个冬,如今哪里谈得上能稳妥支应剿灭套虏的粮饷军资?”
压力实在太大了。
夏言也很理解他,可夏言必须说道:“唐应德的判断没错,此千古良机!北虏一向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如今,好不容易赶上北虏内斗,土默特与汗庭必决战于察哈尔一带,鄂尔多斯部意欲保存实力坐收渔利,永谢布万户孤立无援已遭扫除。谁也没料到俺答会如此果断,以致局势变化至此。纵然准备尚未周全,却也不得不毕其功于一役了。”
不论是站在军务会议总参谋的立场,还是为大明考虑,夏言都得说这番话。
他看着杨慎:“大战已起,有什么样的苦,我等都得先咽下。御驾离京前,可是把后勤重任与大明军政内务尽托你我了。用修,太子殿下当面,还是先定下心来,好好商议粮草诸事吧。”
张孚敬也点了点头:“此战胜负,已不在前线将卒如何殊死搏杀,而在于粮草如何及时转运。当此之际,内外军心、民心都不能乱。一绝北虏之患,于大明而言是何等大事?上下当勠力同心,共赴国忧!第一事,河套及行驾大军所在,粮草耽搁不得。新粮在征,旧粮宜先起运。”
总理国务大臣表了态,杨慎只能无奈地汇报情况。
国库已经统一,甭管数字准不准确,他这里至少有一个大明的账本。粮储号的存粮,转运行、河运局、海运局的运力,他也知道。
现在要做好的,是全盘的统筹安排。
事情在一件一件地议,太子朱载墌既然已有监国名义,理应旁听。
孙茗在后宫里,既担忧儿子的表现,又担心远在塞外的丈夫的安危,还要担心孙交的病情。
已经过了八十,孙交熬过这个冬天的概率越来越小。
明报行那边,自从俞大猷先行出兵,每一期都会刊印战事的最新进展。
现在,皇帝已经出了边墙,开平已经再归大明,北虏六万户之一的永谢布已经基本被扫尽驱逐,土默特更是去年就被打怕、北逃反叛汗庭了,河套那边尽收黄河以南之地已成定局。
对大明百姓而言,必须要有这样的内宣,让他们明白大明如今是在胜,是为了绝北患。唯有如此,战争带给财政的巨大压力、御驾离京之后的一些特殊管制措施,才能够得到理解和支持。
“不临时加赋,就只能花钱采买。既要有钱,还要有人肯卖!”国策殿里还在商议,杨慎说道,“我直白讲吧,南京、淮扬、江宁、浙江、江西、湖广,此时真真切切是国本所在了!若无法从江南筹到足够的粮食,前线必定难以为继!”
国策殿里安静了一下。
如果还有人怀念从前,那么此刻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皇帝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大明实土之内。北虏疯狂求活的劲头,不会忌惮大明天子在不在对面敌阵中。如果真的让前线断了军需,大明会不会先胜后败?皇帝能不能回来?
而现在,仅仅把应缴的粮赋都缴上去,那是不够用的。哪怕粮储号此前有规模不小的存粮,今年也有新粮可以尽数支应,但如此规模的国战,消耗的速度何其快?
要保证粮饷军需万无一失,必须还有别的来源。卖也好,捐也好,这自然只好讲究个自愿,并无法强求。除非干脆狠一点,临时加赋,一视同仁。
那却不是皇帝临行前交待的宗旨。
皇帝明旨不可因战加赋,重担就需要他们来挑。
“先解决钱的问题!”张孚敬再次做出决断,“崔总裁,复套国债此前只在山西、陕西一带发卖,眼下却该扩大了。我的意思,此战关乎江山社稷,宗室、勋戚,都该尽绵薄之力。文武百官,自然也该量力承买一二。成国公那边,诸企业也是一样。民间,更可许以厚息,先度过难关再说。”
崔元摇了摇头:“钱不是问题。今年各省府设支行,已经不知有多少钱庄来探口风。只要允他们也改组成民间银行,陛下此前教的准备金就能收上数以千万两。”
“万万不可!”张孚敬断然拒绝,“若因此坏了钱法大局,便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了。今夜我便拟文,着明报行刊印号外,讲明要旨。此非加赋,乃共解国忧。既尽匹夫之责,复得大捷之利。朝廷借钱,定然归还。北患根除,大明何愁不能富国?”
“……是我唐突了。”崔元更担心皇帝能不能安全回来,所以他下意识地提出了更粗暴的解决办法。
“凑一凑,钱是能凑出来的。”杨慎说着,“第一批起运旧粮,第二批从速起运今年新粮,第三批更关键。陛下是去开平与将卒们一同过冬、让他们保存士气的。但若明年开了春,粮草无以为继,谈何驱逐汗庭、击溃北虏?怎么买到足够的粮食,还让诸省不致粮价动荡?”
张孚敬眉头厉色一显:“谁人敢在这个时候动心思,抄家灭族!有本官在,他们不妨赌一赌好了!陛下凯旋回京之前,本总辅来杀!若杀得生了乱子,本总辅一力承担!不论如何,只要此战得胜,陛下凯旋,魑魅魍魉哪个还能遁形?”
“推脱无粮,买了国债,交了粮赋,再又捐了一些,总辅又如何去杀?”杨慎不以为然,“其要,始终在于不仅买到足够的粮食,还要让两京一十六省百姓相信余粮足够,不至于让他们过了不这个冬,过不了明年!”
“一劝,二诱,三巡,四查!”张孚敬发挥他的强悍本色,“前两批粮都要着落,那便还有时间。三个月,不明大义主动而为的,还不听劝、不逐名利响应的,那就去巡,去查!诸位当知晓,新法自试行起已十年!你我高居庙堂者,皆新法死臣!当此之时,若还有为小家计而忘国忧者,皆陛下之敌,你我之敌,天下百姓之敌!”
张孚敬铿锵地说完,然后看向了回京接替郭勋暂掌留守京营的仇鸾:“咸宁侯,伱与魏国公怎么说?”
年轻的仇鸾一直不曾有立功机会,以后的机会自然也越来越少,所以现在便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北京三大营、南京振武营,皆听陛下旨意行事!”
杨慎眼一黑,这难道是内外两开花?
只有张孚敬毫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明年产粮食实有多少,大明银钱总数实有多少,天下官绅心里都有数。不是买不买得到、百姓信不信的问题,是能不能做到、敢不敢去做的问题!此战,陛下若能决胜于塞北,也是新法决胜于大明。从此,再无人敢心存侥幸!如此不世之君,如此一心之干臣,何事不能为?”
朱厚熜从微末之中让张孚敬一飞冲天,现在,是他报答君恩的时候。
新法在人心层面上的决胜之局,也与之联系在一起。
这并没有错,若朱厚熜真的成功了,成就了无可比拟的功业,那不是新法、新学的功劳,又是什么的功劳?
如果成了,就定然是千古一帝,大明之内再无可能撼动他的内忧外患,甚至至少遗泽数代。
而如此特殊的多线开战、均为国战规模的情形下,还能稳得住国内、保得住粮饷的,那自然也是不世之功、千古良臣。
年幼的朱载墌怔怔地旁观着这一场国策会议,懵懂地感受着他父亲建立起来的威望。
许多年后,他才能渐渐领悟其中的意义。对他来说,那是一种望尘莫及的高度。
……
现在,引发这一切的人却被痛骂着。
“你是乱臣贼子,也会是草原的千古罪人!你们这些叛徒,怯薛军的后人,忘记了要效忠于成吉思汗最尊贵血脉的誓言了吗?”
同样年幼的打来哈只是恐怖得脸色发白,咒骂他的另有其人,那是察哈尔万户的长者,汗庭最忠诚的大臣。
旁边没有营帐,这是一片雪原上的战场。
战死的马匹和草原勇士到处都是,追击过来的俺答麾下还剩两千多骑。不仅有他原来的部下,还有已经归顺他的一些察哈尔万户鄂托克头目。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甚至还没正式开始。
俺答翻身下马,走到了他们面前平静地伸出了手:“印玺。”
这两个多月来,从第一站击溃了呼斯乐赛罕一部开始,他一直在疯狂地进攻。
突然的、没有事先宣告的、举族的反叛,不仅察哈尔万户的反应不足,喀尔喀万户也来援不及。何况,就算他们想来援,还有已经仇恨很深的兀良哈万户牵制着。
其实只是一个万户对一个万户。
或者说,一个多万户对大半个万户。
听到俺答的话,汗庭的老臣嗤笑着:“凭你这个叛贼、罪人,也配得到汗庭之主的印玺?你难道还没遇到从南面逃过来的永谢布族人吗?因为你,达延汗划定的六万户已经消失了一个,消失在汉人手里!”
俺答抽出金刀,顺手割开了他的喉咙,伸手向另一人,依旧平静地说:“印玺。”
那人只是傲然扬起了头。
俺答如他所愿,干脆再伸手到打来孙面前,没有开口,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个侄子。
年幼的打来孙浑身发抖地看着他的堂叔,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我没有……”
于是俺答直接把刀锋划了过去,似乎前面这个人不是同样拥有黄金家族血脉的成吉思汗嫡系后人、他的亲族、名正言顺的汗庭之主。
“……你这个魔鬼……魔鬼……”
俺答毫不犹豫的动作和他脸上始终如一的平静让其他汗庭逃臣心态崩溃。
一个臣子,反叛之后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残酷到底,丝毫不在意他的名望,丝毫不顾后面能不能收服其他部族吗?
俺答的心像这里的风和雪一样冷,他早已不再执着什么。
他只知道,眼下和大明是生死之际。这样的时局里,他不能有丝毫犹豫,不能有丝毫顾忌。
永谢布已经消失了,他自然知道。
但还活着的,只想活下去。就算他们恨俺答,也会希望有人能带领他们活下去。
只有强悍的头领,才能在这种时候带领他们活下去。
而已经见识过大明力量的永谢布残部,更容易被俺答说服。
“长生天在上,我问心无愧。”俺答最后看向他们,“打来孙已死,你们降了我,我仍视你们为族人。你们不降我,那就回到长生天的怀抱,等着将来审判我吧。有印玺,有归顺的你们,我会轻松一点。没有,也只是难一点。而我,不论多难,都会继续下去。除了我,没人能带领长生天的子民在汉人带来的这一场浩劫中存活下去。”
他说得依旧平静,有着绝对的信念。
当他表达出舍我其谁的意思的时候,也是那么自然而然。
现在,确实是他击败了号称最强的中央万户。但是宣府一战只过去了不到五年,察哈尔万户其实还没有恢复过来,而其中还有一部分人竟然愚蠢地感激着俺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并不认同察哈尔万户一些老者的说辞。
博迪已经死了,博迪无法现身训斥他们:那就是俺答故意的,他本可以在攻破虞台岭后按原计划行动的!
成王败寇,现在俺答确实可以这样说了。
草原诸部在达延汗之后,在已经实际分裂的这几十年里,原先是博迪大概实际拥有两个万户的力量,右翼虽然与之相当,兄弟二人却各怀心思。
如今,衮必里克被俺答丢下应对大明,永谢布已经烟消云散,俺答拥有了一个半。如果兀良哈与他站在一起,他大概能很快拥有近三个。
打来孙倒在雪地里,喉间的血继续融化着旁边的雪,勾画着妖异的一滩纹路。
“你让汗庭四分五裂,你凭什么说你是问心无愧?”
俺答皱了皱眉,随后冷漠地说道:“既然已经哭着质问了,就是不想死了。既然准备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自己找到答案,自己看到答案。我再问一句,印玺带走了,还是藏起来了?”
时间紧迫,他不准备多浪费。
永谢布的消失或者衮必里克即将面临的大军,在俺答的判断之内。
现在他已经收到消息,是两种情况同时出现了。
这对俺答来说是好事。
大明再强,也不可能强到在同一个冬天既消灭衮必里克,又深入塞北千里来攻击他。
选择春夏之交举族迁徙,就是为了在冬天之前结束与汗庭的战事。
这里没有城池,明军如果愚蠢到这个时间仍然前来,俺答也不怕。
但是,他也只有一个冬天的时间了。
真正残酷的战争,是在雪化了之后。
一整年都在迁徙、厮杀中结束,就算他能够收服察哈尔、喀尔喀和兀良哈以及永谢布残部,没有任何休养生息,他又该怎么在明年势必到来的明军北征中获胜?
不需要明年就获胜。
率军回身向汗庭所在,俺答吩咐着:“满受秃,你带着归顺的察哈尔三部,去野人女真和建州女真的地方。我要他们的奴仆,箭镞,马匹、牛羊。其他人,带着勇士们去往各部扎下过冬的营帐,传递汗庭之主土谢图彻辰大汗的旨意,让他们派长者来汗帐。为什么要做这一切,怎样才能活下去,我将告诉他们为什么我值得依赖、应当依赖!不愿归顺的,就先击溃。记住,想活下去的,始终会想活下去。”
冬天的风雪会盖住泥泞、冻住河流,苦寒之地的诸多部族都备满了尽可能多的物资过冬,俺答先把一部分目光移向离察哈尔不算远的野人女真和建州女真的地盘。
大明施加苦难于蒙古,汗庭先施加苦难于女真。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而随着俺答的命令,马芳不得停歇。
数战之中,他也立功不少,成为了可信赖的一支骑兵小队的头目。
现在,他要去收服更多的小部族,甚至于要去帮助收服整个喀尔喀。
马芳很兴奋,这意味着,他可能摸清楚整个左翼大小部族过冬的营帐所在。
雪还在下,天更加冷,草原上的厮杀仍不会停。
整个大明的北方,如今最平静的反而只有原先的北平行都司一带。
现在,朱厚熜的御驾正从张家口北面缓缓向东北方向移动,目的地是旧开平卫的驻所开平,也是曾经大元的上都。
察哈尔其实已经不远,开平其实就已经相当于是目前的最北线。
而察哈尔的驻牧地,就位于北面和西北面这片日后被称为锡林郭勒的大草原。
喀尔喀的驻牧地范围,则是将来的外蒙古核心一带。至于兀良哈,他们都靠近贝加尔湖了。
离得如此之近,朱厚熜却行进得轻松。
他知道俺答不会失了智地往南攻,大明也不会在冬日里继续北进。
但锡林郭勒大草原不会跑,丰州滩与河套也不会跑。
如果北虏当真舍弃这些最靠南的、最好的草原,那大明又有什么损失?
可俺答是能放弃了丰州滩的人,他自然也大有可能放弃锡林郭勒大草原。
先过过苦日子,等待将来的时机嘛。
坐在车中的朱厚熜想着这些,还是有些惆怅:朵颜部已经缩在承德一带太久了,他们可没法带路。
俺答既然做这样的选择,显然是不会再轻易与大明硬碰硬了。
面对茫茫漠北上会跑来跑去的敌人,有什么好法子能找到他们?
冠军侯功盖千秋,一是因为以战养战的闪电骑兵,一是因为带路仆从啊。
大明现在最强的战力不是骑兵,大明龟缩太久,也缺少熟知草原的带路仆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