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会有此一问,是因近来分析各方势力时,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似乎忽略了一个极具威胁的角色——那便是崔璟。
他遭崔氏除族之事,自表面看来,是失去了一大支撑,但也正如她此前所言,拔除旧日羽翼的过程固然是疼痛的,但他既未曾倒下,必得以生出新羽。这新羽,或要更丰于从前。
而她能生出的心思,他自然也可以有——他手握玄策军兵权,而今帝王也无法轻易卸下。他的能力与实力不弱于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若说天下江河为宴,他亦是有资格赴宴的一方。
她此刻这个问题,乍一听来,多少是有些缺少边界感了,但既是朋友,既约定好同行,总比旁人要亲密些,想来这边界线是可以往里挪一挪的。
就好似这世道不好,二人偶然间一拍即合,就此搭伙,现下她打算去抢一票大的,事先说好怎么分赃,彼此心里也好提早有个数。
常岁宁问的心安理得,等着崔璟的回答。
片刻,崔璟答:我想要的东西,很多。
常岁宁表情依旧轻松随意地看着他,轻点下颌,示意他说来听听。
却听他先问道:若我说,我想要的和殿下一样呢?
常岁宁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待事成之后打一架,各拿本领说话。
她下定决心要得到的东西,便一定会拿到。纵然是朋友,却也无需彼此谦让,在她看来,靠别人谦让来的东西,自己是拿不长久的。
想要长久地握在手中,便要凭本领去赢。
听得这句打一架,崔璟竟觉得在意料之中,这的确是她的作风。
但那应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常岁宁道:在那一日来临之前,还是不宜过早内讧,以免叫旁人渔翁得利来得好,你说呢?
崔璟听得出,她是很认真地在杜绝过早内讧,态度明确,而又拥有保全最大利益的绝对理智。
她一边将二人归结为可以共同对外的同伴,一边又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来日不会相让,而又半点不令人觉得矛盾割裂。
崔璟点头:是,内讧不可取。
听得这句认同之言,常岁宁眉眼舒展,欣慰点头。
她并不介意崔璟也有那份心思,对她来说,不提早内讧就够了。
说定了此事,她继而才道:虽然你我也未必就一定都能活着走到最后——
不。崔璟看着她,这一次不曾认同,而是纠正道:殿下一定可以。
常岁宁浑不在意:这世道凶险万分,通往尽头的路更是险中之最,就差直通阎王殿了。
但也说不好,万一你我都足够幸运呢。她含笑道:所以我提早问一句,也好早做准备。
她虽是笑着,但也在明言告诉他,待到那一日到来时,她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相反,她要从今日便开始做好与他打一架……不,是打他的准备了。
崔璟莫名觉得后背本已好了大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默了一下,道:……殿下本不必如此坦诚的。何来在打人之前,还要大发善心地提早告知对方,‘自今日起,我必日日为打你而做准备的道理。
谬赞了,我本不是坦诚之人。常岁宁作势思索了一下:这种事,按说是该趁你不备时从背后暗算一刀更省事些……但谁让你从一开始就这般坦诚呢,我当然也要以坦诚回应,不然我怕良心难安,有损阴德,回头再坏了我的运道。
历来兵不厌诈,但面对值得尊重的对手,她向来乐意公公正正地与对方分个输赢。
她不忘自抬了一把:不过
,也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讲良心的——
崔璟很捧场地点头:我知道。
他道:我也并非对人人都这般坦诚。
常岁宁嗯了一声:我也知道,不然你也没命打这么多年的仗了。
正因为她知道他的坦诚很难得,所以她才格外珍视。
而他的难得之处远不止坦诚这一条,他身上值得她欣赏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她愿意与他同行,愿意先与他一同对外,若来日二人当真要分个输赢,即便是输给了他,也总比输给旁人要安心一些。
总而言之,她很好,但崔璟也不错。
崔璟似乎读懂了她的想法,他又替她续了些热茶,边道:殿下不用与我打架。
他放下茶壶之际,抬眸正视着她:只有殿下可以,无人比殿下更适合。
已在心中准备好了要撸袖子打一架的常岁宁一时怔然。
此刻她眼中所见,青年的神情如同在复述这世间最为恒常的真理:我确信。
他有资格去确信。
他是武将,是大盛这近十年来,打仗或是说打胜仗次数最多的武将。
正因他打了太多仗,而天下仍无丝毫大定的迹象,反而他可比那些高居朝堂的文官更早窥见这天下裂痕暗生遍布,撑天之柱已经腐朽难支。
许多时候,纵然刚打赢了一场仗之后,他也会感到茫然,因为他不知明日这天下又将演化出何等险峻前路,更看不到尽头与出路在何方。
这一切发生在她回来之前。
天下江山为炉鼎,野心贪欲为柴薪,而今薪火已大起,天下众生身处这火炉之中,秩序与善恶皆在融化。
她在这样的时候回来了。
确定是她的那一刻,崔璟第一次相信了何为天命。
殿下的存在,此刻已独立于众生之外,普天之下唯一人尔。他道:殿下心中之道经生死淬炼而未改,可见已得天意考验,且被首肯应允,如此,即为天命所示。
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叫常岁宁看得愣了去,她眨了下眼睛,问:一直以来……你竟将我看得这般了得?
虽然死而复生这种事,的确是挺了不起的。
她一直以来,自认为自己足够自大了,殊不知竟有崔璟帮她自大到了这般地步……他这么揣测天意,老天爷知道吗?
偏偏对方此刻还点了头,道:此前未多言,是不想让殿下心有负担。
崔璟认真的模样,让常岁宁甚至想要伸手去试一试他的额头是否过烫:……
历来,什么天意之说,在她看来,正如一些所谓礼制一般,皆是拿来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若是好用,她也会随手拿来物尽其用——
但此刻令常岁宁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呢,崔璟已自顾自地钻进这坑里,且好整以暇地坐下了,将她视作了什么天命所在……
身经百战杀气凛冽之人,此刻却成为了最虔诚的信徒。
见常岁宁神情,崔璟不由问:殿下是觉得我所言哪里不妥吗?
……常岁宁回过神,顿了顿,恍然道:我是觉得你所言……甚有道理。
她历来是不吝于往自己身上贴金的,如今有人愿意给她披上这闪闪发光、名为天命的外衣,她自然要将这外衣裹紧了才行啊。
相较之下,脸皮算得了什么呢?
此天命所在,料想便是殿下归来的意义。崔璟看着她,认真道:而我存在的意义,便是迎候殿下归家,护送殿下前行。
常岁宁不禁感叹:……原来你竟是这样想
的啊。
玩笑归玩笑,她此刻当真有些感动了。
能得如此大才之人这般真心相随相待,她纵然是死也瞑目了——只是形容一种受宠若惊的心情,真需要死的话当她没说。
见崔璟又认真点头,常岁宁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臂,与他允诺道:有你这番话,我定多加勤勉,必不辜负你这般看重。
……崔璟看着那只轻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怎样都好。
此刻被她这般握着手臂,崔璟已不在乎其它,或者说,他本也只是想要跟随她,他不要什么名,命要不要也无妨。
殿下方才问我想要什么——他此刻才开始正面回答她最初的问题。
他声缓而专注:我想要殿下去做想做之事,不必有后顾之忧,不再被任何事物束缚。
常岁宁愈发动容了,与他点头:好,那我好好去做。
还有。崔璟继而道:我还要殿下福寿永昌,珍重自身,与大盛江河同在同安——
而不再像上一世那样死去。
常岁宁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再次认真点头:好,那我好好去活。
片刻,她道:你也一样。
崔璟点头:我知道,我会的。
他既要护送她前行,必也会有多久活多久的。
常岁宁:那还有其它吗?
崔璟摇了头。
常岁宁看着他,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想要的很多吗?
好。她轻点头,眼中有一丝与方才不同的笑意,很淡,但粲然生辉:那我知道了。
对上那双笑眼,崔璟一时怔然,耳尖莫名有些发热——她……知道什么了?
他看向她,却见她转头透过半垂的车帘看向远处,神情一点点变得安静恬淡,慢慢地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天命之说,这种感觉好似一切皆是天定,世人只是徒劳挣扎……
此次我能回来,若没有无绝舍命相助,空有天意又有何用?我更喜欢相信事在人为,人之一念起灭,可改万物,可与天搏。
崔璟静静看着她,片刻,才道:是,实则我也并不信奉天意。
常岁宁抬眉,以为他要反悔:那你方才还说我是天命所归——
崔璟微微弯起嘴角:殿下,我信的是你。
常岁宁啊了一声:你这可比信奉天意还要牢靠。
不过……
他既信的不是天意,那他这近乎盲目的真心,究竟是因何而起?
常岁宁不由再问:所以,我们从前……当真不曾见过吗?
崔璟看向车外:……不曾。
常岁宁心中狐疑难消,而此刻,忽然听得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隐隐还有阿澈慌乱制止的声音。
好了,该走了。常岁宁最后道:往后阿兄便劳你多费心了,你此回北境要多加当心,有事及时传信。
崔璟颔首,目送她动作轻盈利落地跳下马车。
归期拽着阿澈往此处奔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
常岁宁走过去:我来看看是谁家的马这般沉不住气——
听到她的声音,躁动闹腾的归期立刻停了下来,见常岁宁撸着袖子走近,它眯起眼睛,咧起马嘴,看起来有一种鬼迷日眼的乖觉。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马,常岁宁欣慰地点头,从阿澈手中接过缰绳。
阿澈松口气,这才腾出手拿衣袖抹了抹脸,全是归期喷的口水……是的,阿澈觉得自己被
一匹马给骂了,且骂了很久。
……女郎,归期等着急了。阿澈小声道: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催着要走。
归期闻言相对收敛矜持地蹦跶了两下,朝着大军行进的方向叫了一嗓子——那些马都走好远了!它怎能落于那些蠢马之后!
好了,就走了。常岁宁应付它一句,看向走来的常岁安和李潼。
何武虎等一群人也走了过来,还有要随常岁宁一起的元祥一行人,都向马车方向围去,同崔璟辞别。
常岁宁转头看去,只见崔璟走下了马车。
她便也牵着归期走近几步。
何武虎等人已向崔璟扑通扑通地跪了下去:……当初若非是崔大都督将我们带出五虎山,兄弟们哪有机会在宁远将军手下做事!
说着,向崔璟砰砰磕起了头。
崔璟想阻止却无能为力。
想着一个也是磕,两个也一样,不能厚此薄彼,何武虎带头将膝盖一扭,一群人冲着常岁宁又磕了一顿。
崔大都督和宁远将军,就是我们兄弟的再生父母!
……?元祥听得目露惊喜之色。
常岁安又上前嘱咐了妹妹一番。
何武虎等人则向常岁安道别。
元祥又与自家大都督辞别。
……
一番称得上混乱的告别之后,见自家阿兄又蠢蠢欲动要上前来,常岁宁及时上了马。
何武虎,荠菜等人,及李潼见状都跟着上马。
常岁宁坐在马上,握着缰绳,看向崔璟和常岁安,朝他们一笑:走了。
她声音刚落,归期即如离弦的箭,立时往前奔去。
少女束起的乌发与衣袍顿时扬起,如星飒沓,划过天际。
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不见,崔璟抬手,看着手腕上系着的布条。
常岁安跟着看去,眼神疑惑,这东西怎么和宁宁今早剑鞘上系着的这么像?
常岁宁行了半里路,才让满身冲劲的归期慢了下来,等一等后面的人。
这间隙,常岁宁从怀中取出一物——远行之前,先卜上一卦。
她卜卦的方式甚是朴素——撕晴天草。
民间以晴天草为准,从中间撕开,一撕到底则是晴日,反之则是阴雨。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到底,嗯,是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