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在南和县歇了一晚,次日天色初亮,她起床穿衣之时,荠菜敲了门进来,手里端着盆温水,盆沿边搭着条干净的棉巾。
常岁宁洗漱罢,又一名娘子军将早食也送进来了,早食不是客栈里的,是出去买回来的,在荠菜的授意下,她们凡事都自己去做,未让客栈里的外人经手。这般关头出门在外,理应多加警惕。
女郎,今日咱们是都留在南和县寻人,还是分几个人手去别处?用罢早食后,荠菜向常岁宁请示着问。
常岁宁点了三个人继续留在南和县,之后看向荠菜和另一名娘子军,与她们二人道:荠菜,曾浣,你们二人回一趟和州城。
曾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和荠菜一样,她本也是和州人士,她的丈夫去年随先和州刺史一同守城,死在了徐氏乱军手下。之后,尚且无儿无女的她,未答应娘家让她改嫁的提议,坚持和荠菜、青花一起,跟着常岁宁离开了和州。
她身形高挑结实,话少但心细,又勤奋上进,在荠菜如今统领着的千余名娘子军中,一直很出色亮眼。
此刻曾浣听常岁宁说,让她和荠菜一同回和州,有着短暂的怔然。
大人,我和曾浣用不着回去!荠菜道:找人才是头等大事!
我有差事需要你们去办。常岁宁道:我写一封信,你们带去城中,去白记茶楼,交给茶楼掌柜,让他转交给他们东家。
孟列在来和州之前,交待过阿澈,道是若有急事寻他,可让人去和州白记茶楼传话。
此处茶楼便是孟列在和州的暗桩。
让你们回家探亲,只是顺便。常岁宁与荠菜道:都到家门前了,顺便回去看看吧。
对上少女含笑的眼,荠菜眼眶一热,点头应了声欸。
自去年随常岁宁离开后,她便没有回过和州城,倒是会经常让人捎家书和银子回去。
之前常岁宁让人护送霍辛回和州时,有几个出身和州的娘子军跟着回去探过亲,很是过了一把衣锦还乡的瘾,但荠菜满脑子建功立业,拒绝了那次机会。
那次同样没能回去的,还有曾浣。
荠菜此刻才意识到一件事——难怪动身前,大人特意让她带上曾浣,原是为了让她们能顺便回家探亲。
大人日理万机,没有片刻清闲,却竟然清楚地惦记着她们每个人。
荠菜之所以眼眶发热,就是因为这个。至于激动于即将就能见到丈夫儿子,这档子激动则是完全不存在的。
如今她可是赫赫有名的荠菜统领,跟着将军杀过敌,立过功,正正经经领军饷的!真论起激动,那也该是她家里那窝鸡犬激动。
但荠菜此刻没料到的是,这窝鸡犬见到她时,可谓结结实实激动了个大的。
……
荠菜和曾浣带上常岁宁写好的书信,出了南和县,往和州城门方向而去。
常岁宁留三人在南和县,自己带着余下四人,离开南和县,往附近几个散落的小村镇继续寻去。
越小的地方越容易被策马出行的陌生人惊动,是以这次常岁宁未有再骑马,而是让手下之人临时租赁了两辆寻常的青驴车上路。
这一次,果然没再招来行人百姓的注视议论。
常岁宁揭开简陋的青布车帘,见前方隐隐有两个村落出现,一左一右分布,便让另一辆车上的两名下属去左边那座村子打听,自己则往右去。
临近晌午,村中许多人家已开始生火做饭,离得再近些,可见有炊烟升起。
村落后方,约百十步外,有一条小河,因刚下过雨,河水稍显浑浊。
这时,有一
道行动略有些迟缓的身影走过小木桥。
他穿着草鞋与深灰色粗布衣袍,身上系着只包袱,手中拄着一根棍子,棍子顶端拿布条绑了只装水用的葫芦,像是个苦行僧。
他似走了很久的路,草鞋已经磨破了,此刻他来到河边,把包袱解下放在一旁的石头上,靠着石头坐下去休息,捶了捶酸疼的腿。
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边看向前方的村落。
他一路来到此处,打算就在这附近几个村子落脚了。
他身上还有些从天镜那里要来的银子,回头他便在这几个村子里打听打听,找个好说话些的里正,买一块地,一间泥屋,且作安身处。
他已打听过了,此处距殿下扎营处,有三百里远,若是再往前,便是戒严之地,像他这种人,少不得会被严查。若是再远些,便不方便打听殿下的消息了。
此处属和州管辖,和州刺史云回虽年少,却是个爱民的好官,据说其治下严明又与江都交好,此处怎么看,都是眼下最适合落脚的选择。
待他在此处歇一歇,便去这村子里找到里正,试着商议商议。
但想到自己这一路上犹如过街老鼠般的艰难遭遇,他遂撑着身子往河边挪了挪,跪在河边,低头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咧嘴嘿地笑了一声,努力做出和善神态。
如此练了好一会儿,兀自满意点头:嗯……不错,这样看起来就讨喜多了。
他去见里正时,就这么笑。
到时再编个凄惨些的经历,小露一手卜卦的本领,再多给些买屋买地的银子……想来应当能成。
无绝在心中认真打算着。
待安置下来后,他尽量少出门,不去招惹同村的人,到时他围个篱笆小院,种些菜……对了,再养一窝鸡,哪只鸡看他不顺眼,敢叨他,他就先吃哪个。
说起来,倒是当真想喝鸡汤了。
馋瘾发作,无绝颇感懊悔——早知那日天镜那老货请客时,他就该再点上一罐鸡汤的!
按说他这么嘴馋的一个人,该往城中去,可他身上的路引是假的,进城容易被查出来,且越是热闹处眼线越多,不方便掩藏踪迹。
往后就在这穷乡僻壤处呆着吧。
又饿又馋又累的无绝,干脆就地躺在了草地上,拿手枕在脑后,眯眼看着头顶的天空。
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口中自语着。
离殿下不远不近,能及时知道有关殿下的消息,此地又暂时没什么战事发生……现如今这世道,能安安稳稳的活着,已经很好了。
无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连日跋涉的疲惫,让他很快睡了过去。
梦里他果真熬起了鸡汤,一整罐热腾腾的鸡汤,小火熬了一个半时辰,嫩香的鸡肉已要脱了骨,汤上漂浮着一层稀薄的金黄色油花,他撒上一把白白绿绿的碎葱,香气便直往鼻子里钻。
他分明馋的很,但梦里不知为何,他没有并自己喝,而是拿过棉巾,垫在手下,端起陶罐,朝着一道人影走去。
虽然自己没喝汤,但他却很开心,要比自己喝还开心。
随着走近,他看清了那道背影,脚下却是顿住,面上的笑意也一时变得迟疑起来。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端着鸡汤站在原地,忽然听到身后和左右有无数厌恶的冷眼和骂声传来,铺天盖地,让他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那人转回了头来,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庞,她生着一双清寒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却满是笑意,她向他招手,与他道:无绝,快来!
她身边又有一个高大威猛的
跛脚大胡子忽然出现,也朝他招手催促:无绝,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很快,穿着长衫笑眯眯的乔央,还有私底下总是没个笑脸的孟列——
前者道:鸡汤哪有鱼汤滋补!
后者皱起眉看着他:再傻站着,汤都凉了,殿下还怎么喝?
快来!
无绝眼眶一热,咧嘴一笑,哈哈应了声:来了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心中暗暗侥幸——他就说嘛,殿下和老常他们,怎么可能会讨厌他!
他眼看着就要走到跟前了,却不知有什么东西忽然飞来,嘭地一下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往后一仰,就要摔倒。
——坏了,给殿下熬的鸡汤!
无绝猛地睁开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摸索了两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鸡汤,也没有殿下和老常。
有的只是黄粱一梦初醒后的怅然若失,以及那个砸中了他脑袋的东西。
无绝揉了揉一侧被砸疼的头脸,坐起身来,捡起那物,只见是一只竹编的球。
他抬眼看去,见得一群七八个半大孩童正朝此处走来,边走边找着什么东西。
见是一群孩子,无绝便向他们招手,笑着道:来,在这儿呢!
孩子们这才看到此处有个人,他们跑过来,无绝便将球扔还给了他们,想着应是附近村子的孩子,说不定以后都是邻居,便又拿和蔼和亲的语气提醒道:要下雨了,不要在河边跑了,快都回家去吧,家里人该找你们吃饭了。
有家能回,家里有人等着吃饭,多好的一件事啊。
听他这么说,为首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大孩子,抬头看了眼有些刺眼的天空,道:哪里要下雨了,分明雨过天晴,就要出太阳了!
无绝笑着摇头,抬手指向西边:雨会从那边来,我可是会观天象的。
你会观天象?
你是从哪里来的?之前怎没见过你?
几个孩子因为好奇,纷纷走近了来瞧,待看清了无绝的长相之后,眼中莫名就生出了防备和厌恶之色。
你该不会是骗子吧!为首的大孩子紧皱着眉:你来我们村子干什么?
昨日村尾的三翁家说是丢了两只鸡,他肯定是偷鸡贼!
?无绝连忙摆手:这可不兴乱说啊,我是今日才……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嫉恶如仇的孩子抓起一团烂泥,砸在了他的额头上:坏贼!
无绝被砸得哎呦了一声,无奈抬手把泥甩掉,刚要揉着眼睛站起身来,又有许多孩子效仿,都往他身上扔泥巴。
更多的孩子根本没有分辨能力,只是跟着起哄,他们越砸越兴奋,看着无绝只是闪躲,似乎没有还手的能力,趁着无绝被泥糊住了眼睛之际,两个孩子壮起胆子跑到后面,一个抱起了无绝的包袱,一个拿起了他拄着的木棍。
拿着木棍的孩子,把绑着葫芦的那端重重摔在石头上,几下便将那只装着水的葫芦敲了个稀巴烂,把棍也丢进了河中,表情看起来神气极了。
他们雀跃着叫起好来。
……你们这群皮猴儿!无绝有些着急了:休要再闹,快快把包袱还给我!
这些东西你肯定都是偷来的!不给你!那孩子抱紧了包袱,转身就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无绝连声将人喊住不得,气得直跺脚,唯有连忙去追。
他身上沾满了泥,脸上也乱糟糟的,泥巴黏在脑袋两侧刚长出来的花白短发上,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有孩童指着他哈
哈大笑起来:你们快看,他的头,好像我爹去年抓回来的那只毛都还没长齐的野猪崽子!
明明是毛快掉光了的老猪精!
这句话叫孩子们都笑起来。
小栓快跑,别叫他追上你了!
小栓,有野猪在后面撵你呢!
……
那个抱着包袱的孩子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原是有家中大人来寻,来的是个身穿短打的中年男人。
那孩子躲在男人身后,伸手指向追来的无绝:二伯,那个人是偷鸡贼!
很多脑子未曾开化的孩子会分不清想象和事实,想象的东西听多了,便默认成了事实,然后言之凿凿地说出来。
并非如此,我是今日才来的贵宝地……无绝气喘吁吁地来到男人面前,解释道:是这些孩子误会了,胡闹间把我的包袱抢走了……还请归还于我。
为了缓解自己这张脸的影响,他甚至好脾气地笑了笑,朝男人揖了个礼。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伸手向孩子要来了包袱。
无绝正要伸手道谢时,只见那男人将包袱打开了来看,见到里面有不少碎银和铜板,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