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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99 请陛下止损
    宣安大长公主之言没有迂回铺垫,甚至不曾“请求圣上发落”,而是直言提议处死李献。

    这是她的身份带给她的底气,也是她认定李献当死的决心。

    或因此言过于突然且锋利,原本几分嘈杂的大殿之上,此时反而寂静下来。

    圣册帝看着宣安大长公主,眼底也一派寂静——她便知道,李容此行入京,必不可能是为了祭祖而来。

    向来不理纷争的宣安李容,如今也会为一事而立于人前、甚至是正面向她这个帝王施压了……这天下时局,果然大不同于从前了。

    察觉到上首帝王的凝视,宣安大长公主一动未动,神情肃然坚毅。

    片刻,殿内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向宣安大长公主问道:“潭州正值战时,大长公主却直言让圣人处死主帅,不知是何道理用意?”

    宣安大长公主微侧首,看向说话之人,正对上一双苍老却不见浑浊之色的眼睛。

    太傅又老了许多,也更加清瘦了,但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一株风骨未消的松,仍一如当年。

    旁人若出此言,宣安大长公主或会认定是为质问,但太傅不同,他有质问她的威望与资格,但此时用意,却非如此——

    帝王未语,四下观望之际,太傅有此言,是给她顺理成章说下去的机会。

    宣安大长公主看向太傅的眼中有着敬意,微将头转正后,方肃容答道:“李容不通军务,亦知临阵易帅有诸多不妥,然而韩国公李献于江南西道制造瘟疫,无诏而擅自屠杀百姓,实非可担大任之良将也!”

    大长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执礼抬首看向帝王:“恐怕就连陛下,也被其蒙蔽了!”

    此中是否存在“蒙蔽”之举,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但君王否认瘟疫乃是人为在先,便只能是被“蒙蔽”。

    四目相接间,圣册帝俯视着宣安大长公主,开口之际,声音喜怒难辨:“此事非同小可,宣安,你可有证据否?”

    大长公主垂眸道:“回陛下,御史台殿院侍御史,宋显宋大人,此番亦随李容一同返京,此刻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宋显……

    圣册帝抬眼望向大开的殿门外:“宣宋显入殿。”

    “宣——侍御史宋显入殿觐见!”

    内侍高唱之声传至殿外,等候已久的宋显略微整理官袍,没有犹豫地踏入殿中。

    走入殿内的一瞬,宋显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上一次接受如此之多的目光注视,是他以状元之身踏入朝堂,走向人前之时。

    那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是在帝王与士族的斗争背景之下,将被破格重用的寒门新秀,想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而此刻,那些看向他的目光中,若抛开隐晦的伪装,必将多为不解、惋惜,亦或是出于对他无知之举的嘲讽,乃至奚落。

    而这些视线加在一起,尚抵不过最上首那位圣人的绥视——

    圣册帝看着那道走来的青年官员身影。

    这是她钦点的状元公,是她颇为看好的预备大臣,是以她给了这一批年轻人最多的磨练机会,以便快速提拔,并将他们破例置于要处……此番去往岳州,面对宋显的自荐,她也毫不犹豫地点头。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这位侍御史能够平安回来,她定不吝于再予提拔。

    然而钦差队伍初至岳州,礼部侍郎房廷便暗中传回消息,信中言,岳州出了变故,而不听劝阻带头促成了这场变故的人,正是她点头准允前往的宋显。

    那日后,宋显此人便没了音信,知情者中,有人猜测他一去不返,有人猜测他身染瘟疫而亡……但事实上,他却和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站在了她这个君王的对立方向。

    是她给的还不够多吗?

    她非是不重视人才的昏聩君主,可是这些心思摇摆不定的年轻人,却因种种而辜负了她的培养与提拔。

    圣册帝心中难得生出两分怒意,这怒意源于她的信任与施恩被辜负,也源于她所代表着的皇权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甚至是舍弃。

    在帝王的注视下,宋显跪身下去请罪:“微臣宋显,奉圣令去往岳州,今无诏擅归,可视为抗旨之举,依法理应重惩——”

    言毕,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愈高两分:“然臣斗胆请陛下在降罚之前,可容臣言明此行所闻所见!”

    圣册帝看着那个尚不懂得掩藏满身孤注一掷之气的年轻人,缓声道:“宋卿只管说来。”

    宋显的声音毫不迟疑:“臣等奉陛下之命,去往岳州救治患疫百姓,然而抵达当日,却见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下令烧杀上万患疫百姓——”

    “圣人令我等前往,是为挽救万千生民性命而去,臣不敢忘却圣命,劝阻不得,唯有设法带众百姓自安置处逃离。然而即便如此,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仍率兵行追杀之举,丝毫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中,手段之狠毒,实令人胆寒!”

    “臣与上万百姓,险些被射杀于汉水畔……幸而于慌乱中,误入沔州界,得淮南道常节使相救,适才侥幸免于一死!”

    “臣所言句句属实,岳州上万百姓皆可为此事作证。臣另查明,韩国公令人射杀数千患疫百姓,亦是实情!”

    宋显再次拜下:“韩国公制造瘟疫在先,屠杀患疫百姓在后,如今江南西道内外已然民怨沸腾,臣斗胆请陛下为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严惩罪魁祸首,以肃此不正之风,以平此滔天民愤!”

    随着宋显一气浑成的话语声落下,殿内气氛犹如湖面之上掀起波澜,意外之音不绝于耳。

    这意外之声真假参半,他们当中不乏知晓真相者,但也有官员并没有机会知晓事情的详细。

    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

    宋显转头看去,那唤他表字以示亲近的官员,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上峰,御史大夫邬顺清。

    也是临行前提醒他“到了岳州,行事要格外留意”的人。

    宋显明白,对方此时之言亦在提醒,此类提醒或是出自好意和保护,可是,如此好意,出自当朝御史大夫……却只让他觉得悲凉悲哀。

    御史本为肃朝纲,为正官风,为鸣不公之事,而非搪塞真相,只为揣摩圣意,明哲保身!

    此值炎炎夏日,然而宋显于恍惚间,却觉比之去年腊月远行东罗时更要冷上百倍不止。

    御史大夫看着他,眼中情绪繁杂:“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定罪韩国公制造瘟疫,却是事关重大,是需要证据来服众的。”

    宋显动了动苍白的嘴角,他突然真正明白了,何故常节使不赞成他独自归京,因为他即便能活着回到京师,得以站在这大殿之上,顺利行死谏之举,却也无分毫意义……他的死,同样做不得可以“服众的证据”。

    宋显欲言间,宣安大长公主在他前面开口,答了那御史大夫的话:“证据,我带来了。”

    不多时,一名与宣安大长公主同来的武将,被宣入了殿中。

    这名武将右臂残缺,脸色是大伤大病初愈之后的枯黄。

    他入得殿内行礼,先自表了身份,他名罗郑,是此次伐卞大军中的一名副将,身上的残疾是前不久在岳州外,随同肖旻斩杀那数万患疫卞军之时留下的。

    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已不可再继续从军,便从军中退了下来。

    肖旻对李献投毒之举心知肚明,常岁宁便是通过肖旻找到的此人,遂令其与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入京面圣。

    “韩国公投毒之举确凿,卑职可以为此事作证!”罗郑也跪身下去,道:“韩国公投毒当日,曾让百名负责投石的兵卒将毒物借抛石机投入岳州城内,事后为掩盖此事,逼迫卑职私下处死了那百名兵卒!”

    当日他迫于李献之威,奉命杀了那百名士卒,之后此事便成了他心中一个死结。

    再到之后,岳州瘟疫爆发,他适才明白了此事全貌……

    而与数万患疫卞军的那一场足以逼溃理智的血战,亦成了他的噩梦。

    他伤重昏迷多日,醒来之后,本欲归家去,却得知家乡遭了兵乱,老母妻儿皆死于动乱之中——那甚至已是近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如今才终于传到他耳中。

    可他冥冥中,却仍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报应。

    若论因果,如今这动荡的世道,皆像是一场巨大的报应……但种下此因者,却偏偏还掌控着生杀大权,承担一切苦难的不过是他们这些卑微蝼蚁。

    他消沉之下,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那时肖将军找到了他。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上京之事,他如今不过孤身烂命一条,与其良心不安且窝囊地死去,不如借机将真相言明,也为枉死在他手下的兵卒说一句公道话!

    真相是明摆着的,本不缺他这个区区证人,可偏偏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眼下这画面实在荒谬。

    这让罗郑的声音愈高几分:“韩国公投毒后不久,便让军中上下服用预防汤药!那张提早出现在韩国公手中的预防药方,亦是铁证!”

    宣安大长公主适时道:“陛下,我等已查明,那张预防药方上所需药材,皆的非军中常用,韩国公提前授意军中暗下大量采买之举,足可见其为制造这场瘟疫已谋划许久。”

    “此外,韩国公身侧常年跟随一名南诏女子,据查实,此女出自南诏望部,此部族中人,最擅长的便是养蛊制毒,此次瘟疫之源,多半便是出自此女之手。”

    末了,宣安大长公主道:“陛下,真相已在眼前,此番人祸,除卞军伤亡之外,亦致使我军及无辜百姓共数万人枉死!韩国公行事作战的之法急于求成,罔顾本源,手段阴毒,不得人心,如不严惩,不能平息民心军心之乱!时局飘摇,纵为战局长远而虑,亦请陛下止损!”

    “止损”二字,不可谓不重。

    天子冠冕旒珠遮挡之下,让人看不清帝王神态。

    “陛下,韩国公治军过分严苛,且杀罚随心,常有公报私仇排除军中异己之举,军中上下皆如紧绷之弦……长此以往,恐有大祸!”罗郑也叩首下去:“请陛下止损!”

    “卞军遭此重创之下,短时日内却于潭州又有再起之势,归根结底,正是民怨使然。”宋显顿首:“纵养恶犬,必为其伤。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为民心,为战局,亦为国朝——请陛下止损!”

    这句话无疑更重了,殿内甚至因此安静下来。

    魏叔易静立旁侧,没有开口说话,只看向跪在那里的青年官员——哪怕他为天子近臣,却也不得不承认,宋显之言,是很值得一听的逆耳忠言。

    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直臣。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此局势下,这些话于此时的陛下而言,却与胁迫无异。

    尤其是在宣安大长公主长跪不起的情形之下——这位大长公主的分量不亚于手掌实权的藩王,她这一跪,便注定了此事很难再被轻轻揭过。

    今日,所有的证据证词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施压者的分量。

    而下一刻,魏叔易余光内,忽见身侧的官员出列,上前一步,深深施礼道:“圣上,宋侍御史之言句句晓以利害,为防止更大祸患出现,当务之急还当及时肃清问题根源——望陛下处置韩国公,及时止此损。”

    此人年约四十出头,正是与魏叔易并列门下省的另一名侍中,左相崔澔。

    魏叔易与之在门下省分权博弈之下,也算熟悉了崔澔性情,对方此时出言附和,或是用意最虚伪利己的那一个,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崔澔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分量。

    果然,随着崔澔出列,很快便有几名官员跟随。

    他们或是出于党派跟随,也或是发自内心认为此举有利于国朝安稳,于是后者斗胆选择以正天子视听。

    是以,圣册帝很快发现,那些纷纷让自己【止损】的官员中,甚至不乏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