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王虽然很少会来军中,但身份在此,军中依旧留有他的大帐,其内日用之物及舆图沙盘等一应俱全。
此时段士昂入得帐内,便见范阳王连忙从摆着沙盘的矮桌后起身:“士昂总算是过来了!”
段士昂伤势未愈,右臂缠着伤布且被固定住,无法抬手行礼,便只向范阳王微垂首示意,抬起眼睛时,开口问:“王爷怎亲自来了军中?”
范阳王向段士昂走来,边道:“本王昨日听闻西面淮南道大军逼近洛阳,又迟迟不见士昂你返回城中……本王昨晚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着实是放心不下。”
段士昂留意到范阳王稍显青黑的眼底,确是一脸未曾歇息好的浮肿之相。
“来,士昂且随我坐下说话……”
范阳王催着段士昂在矮桌旁落座,前者举手投足的动作间可见心中急切与不安,他给段士昂亲手倒了一盏茶,边道:“士昂啊,先前是本王一时心急,不该与你争执。本王不通兵事,难免有急乱之时……士昂切莫放在心上才好。”
段士昂将左手横放在矮桌上,握住那只茶盏,却未急着入口,只道:“王爷能够明白属下为王爷大业而计的一片苦心便好——”
范阳王连忙点头:“本王明白,本王怎会不明白!”
说着,神情几分动容几分惭愧:“士昂这一路来劳苦功高,若不是为了本王,又岂会伤了右臂?”
范阳王字里行间尽显情真意切,似乎正是为消除先前二人之间的分歧隔阂而来。
见段士昂的面色缓和下来,范阳王才问起有关战事之言:“……本王来时,见军中正在点兵,这是要出兵了?”
段士昂自然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隐瞒范阳王什么,点头道:“西面那五万淮南道大军扎营之处,距洛阳城仅余五十里,他们虽然暂未有攻来的迹象,但若我军放任不管,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且段士昂行军打仗,历来不喜欢做被动防御的一方。
“我已探查过,西面这五万淮南道大军,不比常岁宁手中的江都军善战,相较之下,他们是常岁宁所布三面兵力中最薄弱的……”段士昂微眯着眸子,道:“且他们扎营于洛阳之外,无地势与城墙作为防御,我欲今夜出兵突袭,一举攻杀而去。”
段士昂简单地与范阳王说明部署与用意:“待此一面的缺口被打开,我军占下西北两面,便可破常岁宁的围困之计。”
范阳王先是点头,才又问:“今夜突袭,士昂也要同去?”
“我军接连数次攻城受挫,士气已不如从前……今夜之战,只许胜,不可败。”段士昂眼底有着一缕势在必得的杀意:“故此一战,我必须亲自领兵。”
范阳王却踌躇起来:“可是士昂你的伤……”
段士昂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加之伤势在身,此刻的脸色便透出虚弱疲惫,周身的杀伐气更多是凭意志在支撑着。
此刻他没有迟疑地道:“无妨,先打赢这一战再说。”
范阳王叹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额头,道:“对了,本王替你找来了一位擅治刀剑骨伤的郎中,一并带来了军中——”
说着,便冲身边的护卫道:“快让那郎中过来!”
段士昂微垂首道:“让王爷费心了。”
他此时还需对范阳王多一些耐心。
范阳王即便不赞成留在洛阳与常岁宁对峙,却也不敢真的与他撕破脸,因为范阳王很清楚,一切终究都还要仰仗他段士昂。
但同样的,这个时候他也不宜和范阳王闹僵……从范阳带出来的数万精锐范阳军,固然只听从他的命令行事,但如今这十七万大军中,虽被统称为范阳军,但其中更多的是一路强征或俘虏而来,而那些人当中,大多数人认得只是范阳王这个名号。
他若想做到如臂使指地操纵全部兵力与常岁宁死战,那么李复便要好好做他的傀儡才行。
既然还有用,自然值得他费些心思应对。
那名郎中很快被带了过来,替段士昂查看伤势。
段士昂的臂伤是穿透性的,恢复起来本就不易,更何况他一直未能做到安静休养,此刻褪下衣袍,解下伤布来看,只见伤处依旧在渗着粘稠的脓血。
如此伤势,所幸如今已近冬至,若是换作炎炎夏日,莫说手臂不保,便是性命安危恐怕也成问题。
段士昂从昨日出城一直忙碌到现下,尚未来得及换药,此刻那郎中替段士昂清除去伤口表面的脓血与溃烂黏连,取出一瓶伤药,正要为段士昂敷上时,却被段士昂身侧的副将拿剑鞘拦下了动作:“慢着,谁准你擅自为将军用药——”
看着那未出鞘的剑,郎中手上一颤,神情有些不安。
“梅义,不可对大夫无礼。”在清理伤口的过程中疼得面色发白的段士昂微微转头,吩咐道:“请连医士过来。”
那副将应声是,收回动作,往帐外走去。
范阳王看起来有些不解:“士昂,这是……”
“王爷有所不知。”段士昂语气平静地道:“属下的伤一直是连医士在医治,连医士曾有叮嘱,凡涉及用药,都需经过他确认,以免药性有冲突的可能。”
这自然是最体面的说法,未曾将戒备疑心在李复面前明言。
李复已经暗暗冒了层冷汗,面上却赞成道:“谨慎些是好事,士昂命贵,是断不能出差池的!”
连姓医士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仔细查看罢那名郎中带来的伤药,神情却逐渐惊讶,末了,双手将药奉还,问道:“敢问您可是姓夏?”
那郎中忙应:“正是。”
“早就听闻洛阳城外有一夏姓名医,擅医刀伤……只是一直未能寻见!”连医士深施了一礼:“失敬了。”
所以,这伤药并没有什么问题,且配药的这名郎中是极难寻的良医——
段士昂了然,复看向范阳王:“叫王爷费心了。”
范阳王摇头,叹道:“唯有士昂快快好起来,本王才能安心呐……”
连医士在旁帮着那名夏姓郎中一同为段士昂上了药,仔细缠裹伤处,末了又将段士昂的手臂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后,夏郎中为段士昂开了药方,连医士看罢,拿着药方告退,亲自为段士昂抓药煎药去了。
这期间,有人来请示段士昂军务,段士昂刚换罢药,一时疼得难以动作,便由他身侧那名副将代为前去处理。
范阳王向夏郎中询问了段士昂的伤势情况,百般叮嘱一定要将段士昂的手臂医好。
夏郎中则反复交待:“最紧要的便是多加休养……”
段士昂从夏郎中的话中听出了两分治愈的希望,待夏郎中的态度也缓和许多,道:“待此一战结束,一定听从大夫的交待好生休养。”
无论如何,今夜此战,他是一定要去的。
但伤口被清理后,钻心的疼痛感让他冷汗淋漓,这种胸中藏有万千杀气待发,身体却不受操纵的感觉让段士昂心头升起几分焦躁,一时皱眉隐忍不语。
范阳王看在眼中,脸上俱是关切与不忍,于是向那郎中问:“可有缓解疼痛的法子?”
夏郎中斟酌着道:“若将军着实疼得厉害,或可试一试针刺穴位之法。”
心中焦灼,急于从这误事的疼痛中摆脱的段士昂闻言扯下身上披着的外袍,道:“有劳大夫施针,只要不妨碍行动即可。”
夏郎中应下,遂将银针取出。
段士昂虽被疼痛左右,却依旧谨慎地看向那一排银针,银针见毒多半色变,而那一根根银针新亮银白,并无异样。
段士昂遂盘坐闭眸,让对方施针。
随着一根根银针刺入肩臂各处穴位中,段士昂果然觉得疼痛感麻痹许多,紧皱着的眉心慢慢得以舒展。
这时,跪坐于段士昂身后的夏郎中取出了最后一根长针,抬手,便要刺向段士昂的后颅——
而就在他手中长针即将接触到段士昂的后脑时,段士昂蓦地睁开眼睛,以左肘飞快击去,旋即起身,抬腿扫向那名郎中。
郎中手中那根格外粗长的长针飞落,人也被踹飞出去,撞倒了矮桌,打翻了上面的杯盏。
一旁喝茶的范阳王被吓得手中茶盏跌落,也倏地站起身,惊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士昂,这是……”
段士昂伸手拔去臂膀上的银针,看向那名郎中,眉心阴郁沉冷:“你想杀我!”
这郎中在施最后一针时,呼吸因紧张而暴露了端倪!
“没有……小人没有!”那郎中否认着爬坐起身,下一刻,却是扑向了范阳王,与此同时他袖中出现了一把匕首,很快横在了范阳王脖颈间。
范阳王浑身哆嗦:“你……你这刁民,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
那郎中的声音也在发颤,挟持着范阳王往后退:“速速放我离开!”
段士昂见状拧眉,来不及分辨太多,便听范阳王惊骇地喊道:“士昂……救我!救我!”
范阳王出声求救间,面色惨白,几乎不能站立。
或是施针之际猛然起身,段士昂此时脑中嗡鸣声不绝,他试图迅速思索这名郎中背后之人,李复要杀他?还是说有人利用了李复?是常岁宁?
段士昂甩了甩头,这短暂的间隙,帐外已有四名护卫冲了进来,其中一人端起袖弩,两支短箭接连飞射而出,那名郎中背后负伤,倒地之际,手中匕首在范阳王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段士昂下意识地道:“留下活口审问!”
“是!”
“士昂……”范阳王面无人色,毫无仪态地踉跄奔向段士昂,语无伦次哭道:“本王险些命丧此处啊……”
段士昂脑中的嗡鸣声更重了,他甚至听不太清范阳王的话,视线也有些模糊,身体麻痹的范围越来越大。
他恍惚间意识到,那些银针虽无毒,但刺入的穴位怕是另有蹊跷!
而这间隙,范阳王已经扑到了他身前。
段士昂下意识伸手抵挡在二人之间,但范阳王身宽体胖,径直就朝他扑了过来。
而同一瞬间,段士昂瞳孔一缩,蓦地睁大了眼睛。
“受惊”的范阳王依旧在浑身发颤,口中也溢出一声颤颤的长叹:“士昂……本王实在不想死啊。”
段士昂将手探向腹部,握住了范阳王握着匕首的手,而匕首刀身已经完全没入他的腹部。
随着范阳王手中搅动,段士昂几乎听到了脏腑被搅碎的声音。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段士昂很快踉跄着倒了下去,他试图喊人过来,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微弱。
帐内那四名侍卫全是李复带来的人,而那浑身颤抖的郎中已经被扶了起来。
这时,段士昂隐约听到自己的那名心腹副将折返来到了帐外,而帐外的士兵道:“梅副将,段将军方才已经离开了。”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对话,那名副将不疑有它,抬脚离开了此处。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让段士昂面颊眼角青筋抽搐,他强撑着想要起身,却再次倒下,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怨毒低语:“李复,你敢设局诓骗,杀我……”
满手鲜血的范阳王也彻底泄了力,他喘着粗气,在一旁的竹席上坐下,片刻,才转头看向段士昂,叹道:“士昂,你骗了本王这么久,本王只能也骗你一回……”
“死在本王这个远不如李隐的窝囊废手中,你这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范阳王再叹一口气:“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了……你走好吧。”
说着,范阳王向护卫抬了抬手。
鲜血迸溅,段士昂破碎的声音消失在断裂的喉咙里,唯有赤红的眼睛里定格着恨意与不甘。
他怎么可能甘心,大仇未报,大志未酬……且是以如此讽刺憋屈荒诞的方式死在了自己一手壮大的军中,死在了李复这个傀儡的帐内。
他注定无法安息,眼神俨然要化作厉鬼,但范阳王暂时还顾不上这些死后之事。
好一会儿,浑身瘫软的范阳王才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开口安排接下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