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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34 原为女儿身
    那宫人微躬身,恭敬地说:“王爷有言,若世子身体抱恙,明日可于府中静养,王爷不会怪罪。”

    李录微微含笑:“请回禀父王,录自觉身体尚可,明日大典,必当到场为父亲庆贺。”

    宫人便不多言,应声下来,行礼告退而去。

    李录苍白羸弱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朱漆托盘上叠放着的皇子袍服,眼底仍含着笑意。

    父王这场登基大典,也有他一份心血在……他怎么能不去见证呢。

    作为新帝的儿子出现在大典之上,这是何等荣光……父王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叫李琮的儿子,应当已随黔中道大军来了京师,但李琮甚至没有入京的资格,只能在城门之外为他们的父亲继续厮杀。

    相比之下,他似乎是“幸运”的了。

    若他是李琮,必然会嫉恨他这个兄长。

    这便是父王的依仗吧?——即便明知儿子们会有生出不满的可能,却从不担心会危及他这个父亲,因为父王笃信他们做儿子的至多只会互相残杀,只会为了父王儿子的身份争夺到头破血流。

    他们就像父王圈养的家犬,即便再不安分,也只会相互撕咬。

    父王从不担心他们相互撕咬的结果,反正父王还会有很多儿子。

    可现如今,他这只病犬不想去争了,也没命去争了。

    但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实在很难甘心。

    数月前的某一日,他给李琮去了封信,言明了自己命不久矣的实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该点醒那个陷入迷障的弟弟了。

    所以,李录告诉李琮,他们的父王从不曾打算认回他,哪怕只是为了仁名……父王已对所有人否认了与段士昂的关系,一旦认回他这个儿子,便等同承认了当初指使段士昂掀起战乱的传言。

    这一点,李琮不是没想过,只是难免仍抱有一丝父子之情的幻想,毕竟他的父亲向来慈爱宽容,他也情愿沉溺其中……而李录在信中与其明言了自己体弱患病的真相,那正是拜他们的父王所赐。

    信中所言,皆为事实,李录从未这样卸下过一切伪装以“真实”示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还不错的兄长。

    他这个将死的好兄长,邀他的弟弟来日入京后秘密一叙。

    他该与李琮坐下好好地谈一谈,他愿将自己经营的一切交到这个弟弟手中,临死之前给他的弟弟指一条“明路”。

    是,借此给父王留下一个隐患,将未完之事交到李琮手中,这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报复。他固然也想要惊天动地一番,为此他试过,设想过,挣扎过,最终却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什么。

    他们的父王从不担心他们生出异心,那正是因为于父王而言,父亲允许儿子拥有的一切皆在可控范围之内。

    慈爱与宽宏,同样是源于绝对的掌控。

    多么英明清醒的一位父亲。

    李录看着眼前他耗尽所有,换来的这件皇子袍服,其上繁复花纹华丽到生出荼蘼之感。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在这样一位如此英明清醒的父亲的掌控下,他拥有的则是如此无力的一生,就连死亡也注定激不起丝毫报复的波澜。

    李录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怜。

    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慢慢走回内室,来到同样可怜之人身后。

    马婉正坐在梳妆桌前梳着披散的发。

    刚服侍她喝完药的婢女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李录的视线在一旁断裂残破的旧琴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次夜中,马婉突然发疯,生生砸断的。

    二人相识,便是源于乐音,她抚琴,他奏箫,和鸣间自有默契。

    那一夜,李录静静看着马婉近乎疯狂地毁了这张琴,慢慢地叹了口气,几分感慨追忆。

    那是马婉最后一次有过激之举,之后她每日都会被迫服下一种汤药,那汤药能让她安静下来,这安静渐渐成为了麻木。

    如今她总是一遍遍重复着刻板的动作,呆呆地说着重复的话。

    李录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温柔地替她梳发,依旧唤她婉儿,对她说:“婉儿,明日与我一同去吧,我一人前往很觉孤单,但是你要听话。”

    马婉怔怔麻木点头。

    第二日清早,李录依旧亲自为她梳发,之后挽着她的手,登上马车,往皇城朱雀门方向而去。

    李录体弱,大典无法全程随同,依照流程,他会提早在太庙等候。

    大典的全部流程为,新帝仪仗自承天门而入,过承天门大街,入朱雀门,往东而行,过太常寺,至安上门,遂入太庙。

    在太庙告祭天地先祖,完成祭仪后,新帝将率百官回到含元殿内,于正殿中践祚,授符玺,接受百官朝拜,至此方为即立登极,即可正式昭告天下,成为名正言顺的帝王。

    此刻,李隐的仪仗正缓缓行经承天门大街,随行者浩浩荡荡,往太庙而去。

    一切早在天色初亮时便开始准备了,在那之前,李隐彻夜未眠,确定了各处局面可控之后,将一切事宜交给了统领各卫禁军的心腹韩砥。

    登基大典流程繁复,中途不容许被打断,这期间李隐无法过问事务,如有变故,便需要韩砥来做决断。

    韩砥不敢有分毫大意,他召集了京中各卫大将军以及统领,分派事务,反复确认各处事宜。

    城外之事自有其他人来负责,今日他的任务便是确保京师之内绝不出现任何差池。

    各卫统领领命下来,先后离开。

    韩砥点了一名中郎将上前:“鲁冲!”

    鲁冲垂首抱拳行礼。

    韩砥看着他,道:“今日由你随我巡逻皇城!”

    鲁冲任职禁军,圣册帝在位时,他曾居左屯卫大将军之职,之后卞军破城,他勉强保下一条性命。

    再之后,李隐入京,各处禁军重新被启用,他也回到了左屯卫,只是左屯卫大将军之位已换作李隐心腹,他暂时又做回了曾经的小小中郎将。

    各处禁军再如何大换血,也需要保留部份有经验者慢慢替换,韩砥查过鲁冲的背景出身,其人家世十分贫寒,人际交往也很简单,是以韩砥便留其在手下做事。

    鲁冲行事稳重出色,韩砥还算看重他,今日巡逻皇城乃是重中之重,需要这等顶用之人来盯着。

    鲁冲跟随在韩砥身后,率领一支禁军,往安上门方向而去。

    四下戒严肃穆,每人各居其位,宫人们有序地在各宫道之上垂首而行,接受着巡逻禁军们的审视。

    城中也戒严着,处处可见禁军的身影。

    这样紧要的日子里,城外据说还有兵乱,各茶馆酒肆中,百姓们皆不敢表露出太盛的热情,只低声讨论着,下意识地将敬畏的目光投向太庙方向。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都在注视着太庙方向。

    从洛阳回来后,便一直留在国子监内的乔玉柏,坐在书房中,紧紧盯着窗台下的滴漏,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眼神却无半分畏缩。

    窗外晴空万里,风轻云淡,天地间一片祥和之气。

    神圣禅意的钟鸣声,在太庙内缓缓荡开。

    身着衮服的李隐跨入太庙大门,六部及太常寺的官员随行于侧,骆观临紧随其后,面孔肃然。

    太庙中设下了祭台,负责主祭大事的褚太傅在此等候已久。

    褚太傅立于祭案旁,下方是肃立的百官及宗室人员。随着李隐走来,闻听内侍的宣唱声,宗室与百官纷纷让至两侧,有序地站立,垂首恭敬地施礼相迎。

    陪祀官湛勉也跟随行礼,但余光内却未见身侧的老师跟着躬身。

    他的老师是主祭官,是百官之首,是最不会在礼仪之上出错的人。

    湛勉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视线,却惊见身侧的老人端正地抬手,但非行礼,而是取下了自己的官帽。

    太傅目不斜视,将官帽置于一旁。

    湛勉不解之下险些惊呼出声,只因恪守大典礼仪,才未敢出声惊扰。

    然而下一瞬,老人却做出了更加惊人的举动,自广袖中取出一截粗麻孝布,动作依旧端正地绕额而系。

    “……老师?!”湛勉再忍不住,终于惊异低呼出声。

    下首众人依旧维持着垂首行礼的动作,谁也未曾左顾右盼相望,直到湛勉失声而出,才有官员转头看去。

    李隐在拥簇之下,刚行至祭台前,未及登阶而上,乍见此象,脚步慢慢停下。

    四下顷刻间变得嘈杂。

    无数双视线皆定在了那道苍老的身影上。

    那身形清瘦的老人,身着绯色官服,但因官帽除去,现出银白发髻,额间系丧布,而与周遭盛大庆典之气格格不入。

    风拂过其脑后垂落的丧布,他身躯笔直,风骨卓傲,立于祭案旁,纵不知其缘由,却予人几分【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的孤绝之感,像极了一名苍老的侠客。

    骆观临低声喝止了杂乱之音,立即令人维持秩序。

    李隐将万千心绪猜测掩于不解之下,他先向褚太傅抬手一礼,刚欲出声询问,却见那老人向着上方天地端正拱手,扬声道:“天地神主为证,褚晦今日,是为大盛举丧而来!”

    苍老之音掷地有声,似比钟磬声更加肃穆。

    这“举丧”二字令四下无声惊愕震动。

    李隐微微眯起眼睛一瞬,他分明可以断定,身处京中监视之下的褚晦绝无可能知晓李岁宁归来的消息……那么,对方究竟所图为何?

    四下瞩目,李隐面色未改,只恭声问:“不知太傅何出此言?为何而举丧?”

    褚太傅毫不退避地回望着他,与众人定声道:

    “荣王李隐欺世盗名,怀豺狼之心,身负百宗罪而不容恕——任由此等恶贼承继大统,乃苍生社稷之祸,是为国之大丧也!”

    李隐眼神微变。

    四下哗然。

    骆观临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王爷不计前嫌百般礼待太傅,委以重任信用!太傅却在此大典之上口出玷污之言,惊扰李氏神主,倒不知是受了何人驱使!”

    “太傅年迈,近日又实在操劳……”李隐叹息一声,宽宥道:“来人,请太傅移步殿中歇息,请医士为太傅看诊。”

    “王爷,不可!”骆观临断言阻止道:“今日乃新帝继位大典,李氏诸位神主在上,吾等百官在下,岂能任由此等不清不楚之言毁坏王爷声名!”

    “太傅纵然德高望重,然而法不容情,天威更是不容诋毁!”骆观临抬手施礼,肃容相请:“请王爷务必降罪责罚,否则难以服众!”

    他是皇权最忠实的拥护者,更遑论是值此等紧要场合,自然不肯让步。

    而此言立即让湛勉等人如临大敌,在场者不乏太傅的学生,湛勉已经拦在老师身前,忙出言为老师求情。

    老师年事已高,莫说稍有责罚,纵然只是被强行押去牢中,半条命怕也没了!

    而就在这短短间隙,褚太傅已然再次开口,声音有力更添怒意:“李隐第一桩罪——是为十七年前,戕害先太子效!”

    拦在老师身前的湛勉身形一震,旋即也觉得老师大抵是神智出问题了,不说其它,单说一点,先太子效去世似乎已有二十年了吧?

    湛勉面色惨白地转过身,抬手欲相扶:“老师,您……”

    褚太傅却猛然抬手,指向李隐:“是他李隐指使毒杀了先太子!”

    “此言荒谬!”有资历的官员回过神,立时出声反驳:“先太子效去世时,曾有医官验看,确认乃是病故!太傅此言,是指当年先太子母明后,以及朝中官员皆在装聋作哑不成!”

    “你口中所言,二十年前病故死去的李效,并非真正的先太子!”老人声音高昂:“十七年前,死于北狄的崇月长公主李尚才是真正的先太子!”

    这又是什么糊涂话?

    众人还不及反驳,那老人便已高声道:“世人眼中的先太子李效,一直是李尚假扮!她自八岁起,顶替其孪生幼弟身份,行走于人前,建功勋,封储君!”

    “从始至终,我朝先太子效,皆是李尚!”

    “老夫那最出色的学生,尔等口中的先太子效,一直是女儿身!”

    “……”

    此言激起千层浪,甚至比“李隐毒害先太子效”来得还要令人震惊百倍。

    先太子原为女儿身?!这、这怎么可能呢!

    骆观临同样脑中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