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发现,袁熙的手很稳,似乎比三年前自己在北新城相见时更加稳了。
而且他的动作中多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落在荀谌眼里,那似乎是一种不符合其年纪的沉稳和淡定。
具有这种气度的人,荀谌也曾见过几位,但皆是在那种位高权重,具有强大自信的人身上才能看到的。
他有些不明白,袁熙虽然立下了不少战功,但年纪轻轻,眼下形势也不怎么好,他是哪来的这种自信?
想到邺城里面的形势,荀谌心中一紧,难道袁熙准备直接夺取邺城?
如果真这么想,那就不是自信,而是自大了!
因为荀谌知道些隐晦的内情,无论是邺城还是冀州士族,对袁熙其实很是抵触,袁熙要是真敢据城自立,不仅会被袁谭袁尚两方围攻,邺城内也没有人会支持,不定哪天就会反乱开城,迎接袁谭袁尚。
这归结于幽州采取的土地政策,根本就是在挖地主豪族的根,所以谁都不希望袁熙上位!
袁熙借着眼角余光,看到荀谌微微色变,心里便有了些数,他轻抬手腕,提正铜壶,然后走到座位上坐下,将铜壶随手放在一边,开口道:“先生有没有想过,今后何去何从啊?”
荀谌反问道:“从何之后?”
袁熙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先生厉害,却没想到这一句话就让我很难应付。”
他身体微微前倾,“显思是不是向先生许诺了什么?”
“先生觉得,他的许诺靠谱吗?”
荀谌这才惊讶起来,“使君知道些什么?”
袁熙不答,又提起铜壶,自顾自往自己面前的茶碗倒入热水。
哗啦啦的水声冲在碗中,让荀谌有些焦躁,他可不觉得袁熙是个好说话的人,审配的侄子被其关了起来,至今没有放出来,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出声道:“使君是在怀疑老夫吗?”
袁熙手指在桌几上轻轻敲着,“我若是真想对先生不利,只怕先生已经不会坐在这里了。”
荀谌心头涌起一丝愤怒,“使君难道想在邺城为所欲为?”
袁熙抬起头来,“有何不可?”
“我奉本初公之命保住邺城,在这个前提下,我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毕竟我没有把这座城交到曹操手里的理由。”
“但换句话说,我好像也没有必要在,在付出我自己的极大代价后,再把邺城交到袁氏子弟的任何一人手里。”
“那样好像对我来说太不划算,也没有人会补偿我,不是吗?”
荀谌从袁熙话语里面听出了言外之意,袁熙确实对邺城兴趣不大,既然如此,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兵力全投到战场上去和曹操死拼。
反正袁潭袁熙迟早是要回来的,他们的目的肯定是进入邺城,到时候抉择的主动权,便是在袁熙手里了。
在此之前,以守住邺城为前提,在邺城里面做什么事情,已经没人限制袁熙了。
至于之后袁熙将邺城让出时,邺城和先前相比,到底有什么变化,就不是袁熙所考虑的范围之内的。
袁熙的话中含义很明显,这段时间,邺城他说了算。
而且他只要保住邺城,在此前提下,邺城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包括会死一些人。
荀谌苦笑道:“使君厉害,甚至远远超乎我的意料。”
“但这种厉害,却是凌厉而不狠厉,简直是恰到好处。”
“其他两位公子,做事就很难把握这个度,一个失至于格局,一个失之于绝情,皆是过了。”
袁熙听到荀谌话语里面有示好之意,便趁机道:“显思到底有没有和曹操有过来往?”
荀谌苦笑道:“公子问我,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
袁熙听了,说道:“显思确实不是把这种事情告诉身边以外人的性格。”
“但我也相信先生,一定能推测出来。”
荀谌迎着袁熙灼灼逼人的目光,感觉舌头有些干涩,“我说不说,对公子的决策影响很大吗?”
袁熙微笑,“确实影响不大,但对先生影响很大。”
“因为我走出这间屋子后,便开始发动清洗了。”
“到时候城内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名单是先生告诉我的。”
荀谌呼吸骤停,过了一会才语带怒意道:“为何这么逼我?”
“我可没有做过对不起使君的事情!”
袁熙坐直身子,“没错,所以我才想给先生指出一条活路来。”
“我还是刚才那句话。”
“先生可曾想过今后何去何从?”
“先生表面上投靠的是显思,事后若显甫上位,其必然不能容先生。”
“但即使显思上位,以其和曹操先前的勾连,他必然会彻底斩断和曹操的关联证据,包括和曹营关系有旧的荀氏族人。”
“换句说话,先生无论那种情况,下场都不会好。”
荀谌连声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袁熙看的很准,但他随即目光一闪,“但使君不要忘了,还有一种更差的情况。”
“最后的赢家是使君。”
“使君和曹操早已经不死不休,到时候我又能如何自处?”
袁熙叹道:“没错,先生陷入了一个死局。”
“除非现在先生当机立断杀了我,然后提着我的首级逃出邺城,向曹操请功,至少能换个州牧当当。”
荀谌听了,在一刹那间就察觉,这确实是唯一的破局之策!
但是他能吗?
这不是起不起念头的事,而是根本做不到!
他一个天天搂着几个姬妾睡觉的文士,去和一个亲手杀死过数名大将,凶名传于天下的主帅拼生死?
对方怕不是骗自己动手,然后找借口将自己斩杀吧?
想到这里,他更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将两手放到桌几上,涩声道:“使君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袁熙微微一笑,“所以现在也只有我,能给先生一条活路。”
荀谌目光一闪,“使君真能放过我?”
“我可是知道,公达数次针对使君,让使君损失不小吧。”
袁熙摆摆手,“他是他,先生是先生。”
“公达且不说,我对文若还是很敬佩的。”
荀谌一愣,在荀家之中,荀攸地位计谋皆高于荀彧,但在袁熙语气里,似乎两者是反过来的?
袁熙见荀谌动摇,继续道:“我知道先生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这次来,是向先生请教的。”
荀谌心中暗骂,袁熙这也太狡猾了,这句话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自己要说多少,对方才能满意!
袁熙趁机说道:“若先生不吝指教,我别的保证不了,但承诺保先生一个平安。”
荀谌听了沉吟起来,袁熙也不急,静静坐着等待。
他知道此时双方你来我往,言语交锋了十几个回合,里面有试探,有威胁,有推卸,也有犹疑。
但处于优势的是自己,自己在走近这间屋子时,不,在进入邺城时,当下的局面便已经注定。
他进入邺城,就能决定大部分人的生死,就像牌桌上他提前看到了别人的底牌,结果都已经注定。
这便是他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先赶回邺城的原因,他下了这么多力气,付出了这么多,要是不从中收取些利息,那不等于白跑了?
荀谌犹豫半晌,方才缓缓道:“据老夫推测,显思公子应该是和曹孟德有交情的。”
“虽然他并未对我明说,但其在青州的举动,仿佛是曹孟德不在在一般,若说两边提前没有来往,也太说不过去。”
袁熙点头,“先生这个理由,确实非常符合情理,但仅凭于此,还不至于下定论吧?”
荀谌犹豫一下,低声道:“显思公子曾经命我分别向公达和文若写过信件。”
袁熙轻出一口气,“后来呢?”
荀谌道:“后来我没有接到回信。”
袁熙明白了,荀谌没有接到,不代表袁谭没有接到。
而且即使是荀彧荀攸为了避嫌不回信,但也肯定会将此事告知曹操,按照曹操的性格,他若是想要收买荀谌,肯定会想别的办法联系。
若是他想坑害荀谌,离间袁氏,肯定会写封信回来,并泄露给袁绍,然后让袁绍查到信件。
只在之前在信中做些手脚,比如涂黑几行,那荀谌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
曹操领悟到了袁谭的用意,所以回的信是直接给袁谭的。
这信一定是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直接送到了袁谭手中,所以荀谌自然不知道。
袁熙想到这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显思他做事真是糊涂啊。”
荀谌投过来奇怪的目光,“不,当时大家眼中奇怪的,是使君和元皓公与。”
“当时虽然我们很多人觉得曹操尾大不掉,但猜测天下未定时,其是不会和本初公翻脸的。”
“哪成想,曹孟德竟然此时露出了獠牙,这实在是……”他笑容苦涩,“显得我们这些人尸位素餐了。”
袁熙微笑道:“先生是不是在腹诽,曹孟德翻脸如此之快,也有我的一份部分原因?”
荀谌无语,确实在他心里,要不是袁熙这两年如此做派,曹操断不会翻脸如此之快!
兖州鄄城,官邸里面,荀彧正在和荀攸各自坐了一张桌子前处理公文。
荀彧主内政,荀攸主外事,两人颇为互补,此时荀攸却是放下笔,长叹一声。
荀攸抬起头来,“公达为曹公谋划,将天下势力玩弄于鼓掌之间,如今更是兵临邺城之下,为何叹息?”
荀攸叹道:“你以为我想出这种主意?”
“攻打邺城,还不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