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临一百年。
无名大山之中,看着面前新鲜出炉的大坑,顾担的面色很不好看。
都说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转眼间,距离他离开不周山脉已有十一年时光,距离当初他亲眼目睹夜降天星砸落而下的那日,也过去了足足一百年。
这段时间,他尝试炼炁百余次,炸平了好几个山头,炸出了好些个大坑,可关于炼炁的进展,却没有丝毫波动。
就算炼炁之法乃是脱胎于炼气士,也不至于如此艰难吧?
虽说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如此持续不断,毫无进展的失败,无疑也难以让人开心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失败呢?”
看着眼前的可怖大坑,顾担百思不得其解。
炼炁之法乃是上古炼气士流传下来,相比于《炼炁》中的万人坑来炼造血煞之炁,他用自身之血来偷梁换柱,炼制血炁,材料强度理应是更上一层楼,甚至更加纯粹才是。
按理来说,怎么着也得比万人坑的炼制方法强上不止一个档次吧?
可这些年来,他放的血填满一个大湖都绰绰有余了,哪里见到过半分成功的希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炸的坑再大一些。
便是再怎么不骄不躁,顾担也忍不住眉头皱起。
要么是自己的方法错了,要么,就是《炼炁》可能本身就有些问题。
如果只是自身没有太多进境,倒也不至于让顾担内心过于烦闷,更关键的是,此刻距离夜降天星已有足足百年。
百年时间,对于仙人而言,也当真不少了吧?
即使是金丹级别的强者,也不好说那是‘弹指一挥间’吧?
当初骤然离开此世的仙人,何时要回来?
难不成砸下天星之后,便什么都不管了?
可事实就是,杳无音讯。
似乎当初砸下天星,真的就是随手为之,扔过之后就将这里给遗忘掉了。
除此之外,伴随着时日的推移,不周山脉那边的整体力量,无疑也是在极快速的提升着。
他没有什么大的进境,黄朝等人却仍在攀升。
难免让顾担有一丝罕见的焦躁之意。
这一次顾担没有选择失败之后就回到平安镇,休憩一番,而是再度开始放血。
他要试试马不停蹄的炼制血炁,看能否有所成效。
如果实在没有新的感悟,那就拿数量来凑!
在镇川的无名大山之中,最近格外不太太平。
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一次地动。
百兽惊慌,落荒而逃。
原本深居山林内的兽类都逃窜了出来。
平安村人一开始颇为欣喜,本来难以寻觅的猎物,如今倒是好找的很。
但这般日子持续的久了,难免会突然蹦出来几只猛兽,差点害人性命。
新任村长庄生仔细巡查过一番后,告知村里人这不过是一时之变局,无须忧心,很快就会结束。
随即他便深入到深山之中,寻觅到了眼中带着些许血丝的顾担。
“孔兄,何以焦躁至此啊?”
见到顾担之后,庄生眉头微挑,此时的顾担好似有些不太对劲,像是钻入到了死胡同一样。
“事总不成。”
顾担放下了呈现出一丝苍白之色的手掌,面庞略显几分憔悴。
先天之境,这么多年下来,都快要成为他的心魔了。
每一次觉得遇到希望之后,总有各种各样的难关浮现,便是依靠岁月苦熬,都不能得进些许。
他的心智尚且算的上超出常人,如此都不免焦急躁动,寻常人怕是早就放弃了。
“有的事,人即可为之;有的事,尚需仰仗天时;再有的事,仅靠个人之努力,难以建功,还需天时地利人和,方可为之。”
庄生安抚道:“孔兄向来平和,为何因此事如此焦急?”
“.”
太多的话,一时无法言说,顾担只能是一声叹息。
他内心自然是希望,赶在仙人到来之前,赶在不周山脉出现变故之前,率先抵达先天之境,如此内心方才能足够安稳。
但有些事,真不一定会依循自身希望所走。
如今已是仙临一百零三年,疯狂的炼化三年血炁,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吧,只能说是一事无成。
他的精神也已经有些疲乏。
“若努力暂时还做不到的事情,不妨再等一等。说不定,转机会不知不觉间出现呢?”
庄生拉起顾担,“回去吧,回平安村修养一段时间。再过一些日子,当初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不妨去散一散心。”
“当初约定的时间?”
顾担微微一怔,他的状态虽然不太好,但也远远没到‘老眼昏花’的那个阶段,怎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约定?
“孔兄忘了?当初鲤跃龙门,临别之际,那个小姑娘可是约好这一次要再相见呢。”
庄生随口便道。
“已经过去十四年了么”
顾担一时恍然。
鲤跃龙门之景,每十五年一次。
距离上一次阅览,对他而言似乎还在几日前,眨眼间竟然又要到了鲤跃龙门之时。
十四年来,他只为一件事而努力。
但很遗憾,一无所成。
回到平安村,十四年过去,与最初来时相比,好像也看不到什么太大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顾担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本就并不熟络,无非是换了一群本就陌生的面孔而已。
反倒是庄生唠家常般的说道:“当初迎接咱们的老村长,前两年过世了,享年七十三岁。最近两年,我被推选为了村长。”
说是村长,其实也没什么独特的权利。
无非是‘德高望重’几个字,能够协调邻里间的矛盾就算合格。
庄生来平安村的时间虽然算不得很长,甚至不是平安村土生土长的自己人,但他极有能力和见识,也从不额外偏袒谁。
无论是渔事、打猎、种植,讲起来都是头头是道,自然是得到了平安村人的喜爱,被推举为村长,倒也并不奇怪。
回到茅草屋前,顾担惊讶的发现,在他和庄生的两间茅草屋旁,地面上竟然被铺了一层茅草,一个看上去不过约莫一岁有余的小家伙,正兴高采烈的在茅草地上四处爬来爬去。
见到庄生之后,小不点更是努力的手脚并用,想要从地上攀爬起来,口中奶声奶气的呼喊着:“叠爹!”
一时之间,恍然如梦。
顾担回头看向庄生,只见庄生面色自若,俯下身将小家伙抱在了自己怀里,笑盈盈的应了一声,“诶。”
“这是你的孩子?”
顾担格外讶然。
早几年庄生并未和妻子诞下子嗣,他以为庄生没有了这种念头。
谁曾想眨眼间,孩子都已经能叫爹爹了。
“是啊,他叫庄云,云朵的云。”
庄生将小家伙双手举过头顶,耳边传来小家伙兴奋的、不成字句的乱叫声,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慈祥之色。
这个时候顾担才恍然惊觉,庄生大半头发已经悄然添白——他本不该忽视这些东西的,但内心深处,似是刻意忽略掉了时光本身的流逝。
对他而言十四年的弹指一挥间,已经足够让凡俗发生很多,很多的事情了。
多到让他都有些反应不及。
“.一个很好的名字。”
顾担也不知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想要伸手捏捏小家伙圆乎乎胖嘟嘟,满是婴儿肥的小脸蛋,但又有些许顾忌。
还是庄生将字都说不出几个的庄云塞在顾担的怀里,顾担方才有些手足无措的将小不点给抱住。
按理来说,他不应如此慌乱。
因为很久之前,久到百年那么远,他也曾抱过一个小不点,然后看着他们长大。
这件事,于他而言,理应不那么陌生才是。
但他已很久没有再与人如此亲近过。
小不点稚嫩的皮肤磨蹭在顾担的身上,不安的小手伸出,要去拽顾担的胡子,小家伙什么都不懂,自然也显得格外嚣张霸道,小小的脚掌踩在顾担的手掌上,努力想要向上攀爬。
他一只手抓着顾担的胡子,一只手则是在他的脸上胡乱摸索,似是想要再借一个助力,小短腿与小短脚一齐挥舞,口中还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哼哼声,纯净的目光中有的只是好奇。
这新生的生灵啊!
如此纯粹、无知,而又兴致勃勃。
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与懵懂。
顾担心中的那一份焦躁,也不知不觉间淡去了不少。
“这孩子身体很是健康,也很有活力。”
整顿好心情后,顾担终于用一个对孩子而言比较舒服的姿势将刚刚一岁有余的小家伙给抱了个安稳,随后说道。m..cc
“哈,自从孔兄来到这里之后,平安村的人可是好些年都没有再得过病了,别说是大病,连一星半点的小病都未曾出现过。”
庄生意有所指的说道。
“说不定,是因为你是他们的福星呢?”
顾担极为自然的回答。
治病救人,这个词好像距离他很远,但其实他一直都有在做,只不过做的时候如同春风化暖一般,已到润物无声的境界。
真正的神医甚至连病人都不需要知道他是谁,病症便可不药而愈之。
他虽当不成人间的太阳,但做一下暗中的篝火,暖一暖偶尔来到他身旁的人,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既如此,何尝不是一件善事?”
庄生大笑,“来,饮酒。”
于顾担而言,山中甚是清闲。
平安村坐落在镇川群山间,罕有人至,经年不见外人。
这里的生活当真每一日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整个村子甚至都看不到几户人家用油灯。
为了调理心境,顾担跟在庄生身旁,看了一段他的生活。
真与平安村人一般无二。
同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样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同样的忙碌和闲适。
普通到甚至完全让人看不出,庄生其实也是一位宗师,甚至兼修着境界不高的仙道水准——这些年仙道水准已经跌落谷底,可以不谈了。
每天黄昏将至时,很多平安村人都会聚在村子旁的大树底下纳凉乃至闲谈,孩童们也可以在周围肆意疯跑,间或夹杂爹娘的怒骂与训斥。
偶尔倒也有用得上庄生的地方,比如一群小孩子想要听故事,就会围在庄生的身边不肯离去。
庄生也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别管几个孩子,想听他就能讲。
而且讲述的是声情并茂,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家伙而有所懈怠或是敷衍。
偶尔还会有大人过来,询问他关于种植、打猎的方法,庄生挽起袖子就能直接上手,提着臭气熏天的粪便泼洒在农田间,面色寻常。
顾担认识过很多宗师,也遇到过很多对待底层也颇为亲切的宗师。
比如墨丘,比如荀轲,比如禽厘胜。
但庄生与他们都不一样。
那几个人啊——他们待人和善,但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难,一路上紧赶慢赶,虽不失温度,却又好似天际骄阳。
润泽万物,却又难以靠近。
可庄生并非如此。
他不是举过众人头顶的太阳,他就身处人间。
更远的人见不到他,唯有到了近处,方能感知到他身上的那一丝丝力量。
讲故事的时候,他是说书人;种植的时候,他是农夫;打猎的时候,他是猎户;教育村民的时候,他是村长;面对孩子的时候,他是父亲;和顾担聊天的时候,他是道友
顾担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六个字能够贴切的形容他在庄生身上看到的东西。
其合光,亦同尘。
庄生能在每一件事上‘自得其乐’。
此世间,顾担还未看到过比庄生心境更加豁达随性之辈,他自己也不行。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顾担的心境,也逐渐平和。
某一日,照例每日参悟《白莲观想图》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动静的三十六瓣莲台之中,第六瓣莲花缓缓打开。
顷刻之间,顾担的识海内仿佛有飓风横扫而过,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明的感知到识海本身。
他的视野瞬间从自身脱离开来,不断向着四周蔓延而去,十丈、百丈.万物由此时尽收眼底,纤毫毕现。
十四年辛辛苦苦凝练血炁,几无进展。
反倒是每日例行,已快近乎本能的观摩之中,白莲观想图内的莲花,终于打开了第六瓣。
他的神魂,又一次阶段性的突破了!
伴随着第六瓣莲叶的伸展,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闯入顾担心头,渐有所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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