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自由了,每当他抵达这里的时候都有种想躺在天台的地上肆意打滚的感觉,在这里,他能尽情享受那些美好的事物,比如顶楼的风、天上照下来的光线,还有春去秋来时这个沿海小城不同的气味。
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雨后泥土的芬芳,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台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双腿伸出去挂在外面,这样他脚下相隔几十米就是地面,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但是这只鸟儿却始终寻不到归处。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为秘密的领地,过去的那么多年来,每个下午他都会在这里发会儿呆,然后跟婶婶撒谎,说他在外面邮局的长桌上写作业。
夜空下,远处CBd区的霓虹灯拼凑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让人无法辨别到底哪边才是真实的城市,还有那片宽阔又平滑如镜的湖面正反射着夕阳的粼粼波光。
毗邻湖边,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车流涌动。
这条从他视角看上去,连边都望不到的高架路就从路明非家的小区旁经过,每至傍晚,这些车流就会组成一道亮丽的,蜿蜒的光河。
路明非每次都会在脑子里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觉得这条车灯组成的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小萤火虫。
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给死死地束缚在其中,它们只能使劲地向前奔,花费毫无意义的时间,去拼命寻找着那些或许这辈子都永远找不到的出口。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哥哥。”路鸣泽从铁门上最大的那个空隙走了出来,站在满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是啊,这么多年了,始终无法改变这个习惯。”路明非没去看他,依旧眺望着远处CBd区繁华璀璨的万家灯火,整个滨海的景象都被他尽收眼底。
“哥哥,你觉得你是真的喜欢这景象吗?还是因为你心中始终有那份寂寞?”小魔鬼走过来,也跳上水泥台子在他身边坐下。
“寂寞什么?”路明非轻声问道。
“这你要问你自己啊。”小魔鬼眯着眼睛笑。
“可能是吧。”路明非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或许是有那么一个死小孩在这里藏着吧。”
路鸣泽叹了口气,把小手放进路明非的掌心,“没有人能立马长大的,哥哥,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地走下去”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寂寞的那一面,或许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释放,或许是像你这样在某个夕阳落下的天台。”
路明非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扣了扣,“但我总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你已经重来一次了不是吗?能改变那些悲惨的结局,也找到了你爱的人,而且她也爱着你。”路鸣泽说。
“可我,还是觉得我很衰……什么事都干不成……”
“没有的事,哥哥,其实你真的很棒,你的勇敢也是真勇敢,从骨头里榨出来、从灵魂中淬炼出来的勇敢。”
“我真的……有那么勇敢吗?”路明非似乎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他。
“有的,虽然确实很多时候你的勇敢是因为你后面有我撑腰啦,”小魔鬼调皮地眨眨眼,“可是你也确实曾在东京雨夜的深巷中驾驶一辆兰博基尼、带着你的小怪兽要杀出重围啊。”
“你用后视镜对自己下令,说路明非不要死,你还把自己的潜力压榨到极限。那时候无数把刀砍在你背上,疼痛的感觉令你介乎清醒和昏迷之间,鲜血模糊了你的视线,”
路鸣泽不断说着,那双炽热的黄金瞳越来越亮,好像那无数把刀不是砍在路明非身上,而是砍在他身上。
“其实我知道的,那时候你都已经分辨不清什么是现实和虚幻了,但你还在声音嘶哑地吼叫着,依旧佝偻着背掩住那个趴在你膝盖上的女孩。
“那时天上地下都是雨,雨那么大,夜那么深,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帮你。”
“你想想啊,要是换了别人,那些挥舞着砍刀比你强的人都想夺走你怀里的女孩,因为她是猎物,用她能换来万金。”
“而这个女孩只能依赖着你,害怕得在你怀里瑟瑟发抖,这就好比那些有钱有势力的油腻老男人,一只手拿着钱或者拿着刀对你叫嚣,另一只手抓着你在意的女孩。”
“这时候换成别人会怎么想?是拱手说各位大哥!我跟这事无关!你们带她走吧,我绝对不拦着!”
“还是端起一杯酒浇在那些家伙的脸上对他说,去你妈b!今天这女孩谁来都不能带走!”
“后面这种行为看起来确实很英雄,但是可能会要了你的命,或者打得你连住半个月ICU,想清楚这个结果,对着那些沉重的钞票和刀锋,你还敢端起那杯酒浇上去么?”
“而你敢,哥哥。”小魔鬼握紧路明非的手,“你就是那个敢端起酒泼在那帮傻逼脸上的人。”
“你可是真的端起那杯酒浇了上去啊,你对这个世界不公平的那一面充满了少年人的愤怒,虽然你是有胆怯的一面没错啦,但你始终都相信着那些对的东西不是吗?”
“你有没有听过那么几句很老套的话,大意是不看男孩会为女孩花多少钱,而看他有多少钱,又花在多少在女孩身上。”
“从某个角度说,哥哥你一直以来都是个穷孩子啊。”
“你看,比如你师兄楚子航要发狠一把,拔出他的村雨就行了,或者你老大恺撒也要发狠一把,抽出沙漠之鹰就好了。”
“而哥哥你要发狠呢?就只有和我交换那1/4的生命。”
“那些无知的畜生们把你逼到底线,幻想着能让你踏出自己的底线,可他们不明白,哥哥,你退到底线就不后退了,他们再逼,你就要跟他们玩命的啦。”
”所以为什么那个叫风间琉璃的歌舞伎才会说你有狮子般的眼神,直到最后都赌你赢。”
“因为狮子是不会允许别的动物侵入它的领地的,哥哥你是个很穷的孩子没错,你的领地是很小很小也没错。”
“你的身边只有那几个真正在乎你的、看得上你的、愿意帮助你的,被称之为朋友的人,谁侵犯到了这些东西,你就会挺身而出啊。”
路鸣泽转头,盯着路明非发呆的侧脸,“我最爱的哥哥啊,虽然他是个穷孩子,他很怂他很欠,而且他也很不霸气。”
“但他从未吝啬过付出。”
“怎么会有人能不爱那样的男孩呢?”小魔鬼眺望远方,轻声说道。
路明非默默地听着,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心里竟然是如此的勇敢,旁边的小魔鬼说着说着突然轻声笑了出来,路明非有些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哥哥,只是想起一些搞笑的事,”路鸣泽带着笑意说,“还记得东京那场家庭聚会,赫尔佐格老狗拿梆子敲我们的事吗,你被梆子敲得神志不清可能不太记得了。”
“我当时用手机痛骂赫尔佐格老狗一句‘去你妈了个b,谁是你的乖孩子?’。”
“我觉得简直太爽了啊,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有些时候彬彬有礼没法帮你对抗这个世界糟糕的一面,对不对?”
“那个象征人类心中最阴暗最贪婪最恶心一面的老杂种,妄想窃取不属于他的权柄,还破坏了我预定好的剧本,当时那时候我何止想骂他,简直想跳出手机一拳打在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臭脸上。”
路明非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想起来了,他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哥哥。”路鸣泽的目的达成了,他微笑着说,“其实回忆并不能影响到你活在当下,当时如此痛苦如此恐惧的经历,你现在想起来不也是能笑出声来吗?”
“你都已经重来一次了,你还在担心害怕些什么?更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帮你。”路鸣泽站起身来,浩荡的夜风呼啸而过,不断拨弄着他的发丝,“放下过往,它只会遮蔽未来。”
“拿出你的勇气来,去直视那些不堪的记忆,哥哥,你也不想再让他们失望一次了吧。”
路明非也站起身来,又是一阵夜风吹过,兄弟两人牵着手。
“嗯,我明白了。”路明非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会全力以赴。”
“是了,你要相信你自己,更何况还有我在你身边呢。”小魔鬼松开他的手,转身跳下天台,“该回去啦,不然你的女孩要担心了。”
“等一会吧,我想再看看这景色。”路明非眯着眼睛,仿佛穿越时间,看见那个小小的男孩。
每当夕阳西下,他就偷跑到这上面来,眺望着远处繁华的CBd区,任凭日轮消失在地平线以下,黑暗逐渐把他包裹,而他百无聊赖地数着高架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玩着玩了无数次也没玩腻的手指射红绿灯游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迎着夜风吐出。
“走吧。”他也转身跳下天台,小魔鬼在一边等他,表情似乎有些诧异。
路鸣泽原本以为他还要看很久的,毕竟已经看了那么多年。
“再看一眼吗?”路鸣泽问他。
“不了。”路明非露出温暖的微笑,没有回头,“我想,向前看。”
……
……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在他脸上,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上铺满一层温暖的光色。
他努力支撑起身子,眼角余光却瞄到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趴在他床尾熟睡着。
是诺诺。
诺诺仿佛发觉到床上躺着的病人有了动静,她赶紧从熟睡中抬起头,清醒得很快。
“师姐,对不起啊,让你为我担心。”眼前的男孩语气虚弱无比,却依旧坚持着向她露出“我没事”的笑容。
“我回来了。”
“别动,别说话!”诺诺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他按回床上,嘴唇微颤,试图呵斥路明非这种不要命的行为,可泪花却从她眼底不断涌出。
诺诺俯下头去看男孩的眼睛,暗红色发丝落在路明非脸上,弄得他痒痒的,还有她喷出的带着不知名香水味的呼吸,泪水也顺着诺诺的俏脸滴下来,落在他嘴边。
路明非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好咸啊。”
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抹去泪水,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终到嘴边却只能说出一句。
“师弟,欢迎回来。”
诺诺慢慢闭上眼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路明非榆木脑袋开窍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勾住面前女孩的脖子,吻了上去。
两个人都全身心沉醉在这个久别重逢的吻里,突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难得的旖旎时光。
“咔嚓咔嚓”
是某人单反相机的声音。
诺诺充满杀意地松开路明非看向某只狗,她刚刚也搂着路明非的脖子,两人分开的唇间还留有点点晶莹。
“哦哦哦哦!拉丝了!”那人又是连按几下快门。
“芬格尔,你打算怎么死?”诺诺面无表情地问,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
“等一下,师妹!”芬格尔义正言辞地伸出一只手,“你看看啊,明天咱们卡塞尔守夜人论坛新闻页就会出现你和师弟两个人的浪漫爱情故事,标题我都想好了!”
“极致的个人英雄主义!S级凭一己之力干掉两位龙王!,还有一条是,劫后余生的爱情!英雄配美人的旷世之恋!。”
“配图是你和师弟激情拥吻,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相当不错?”
“不错个屁啊,师兄,我给你提个醒,做好接下来一周不能下床的准备。”路明非捂住脸,发出无奈的叹息,“师姐散打可是很牛的。”
旁边的诺诺扭了扭脖子,把拳头捏得嘎嘎响。
“等等,师妹,有话好说哈。”芬格尔一步一步往后退着,带着讨好的笑容,“照片的事,我可以删掉的!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诺诺突然冲向芬格尔,带着狰狞的笑,“今天我必须废了你!”
路明非转过头去,不想看见这残忍的一幕。
“啊!师弟,救我!”
“啊!手手手手手!啊!那里不行!”
“自作孽不可活。”路明非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