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会议中间突然说这样的话, 其实是比较突兀和不礼貌的。
路东瓷虽然爱好幼稚,却并不是没神经,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有些不恰当,但即使不恰当他也依旧做了,是因为觉得有这么做的必要。
他之前已经大致了解了一下金敏和殷怜的纠葛, 因为旁观了之前青年的询问过程, 所以也知道了这位沙朵西的打扮和殷怜十分接近。
路东瓷对各种体制内问题反应并不灵敏, 是因为他性子软,不乐意参与人际斗争, 但并不表示他傻。相反, 他性格敏锐而透彻,所以很快意识到,这位沙朵西小姑娘说不定就跟殷怜有什么牵扯——对她有所嫉恨什么的, 也是很有可能的。
虽然说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八成不会提出让殷怜去做诱饵来引出对方之类的想法,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殷怜自己头脑发热, 他还是立刻决定把殷怜带走。
好在殷怜这时候已经大概知道了情况,也没有路东瓷预想中那么想要多管闲事, 而军警两方的叔叔阿姨们,更不可能指望一个未成年人出头,事实上事情也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所以他们很爽快地把两人放走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两人还要坐夜船回去。新世界和地球其实是有时差的, 而且不是时区不同的那种时差, 事实上刚开始开门的时候, 殷怜是把两个世界的时间特意调整得同步了的,不过因为日长和夜长的不同,最后两个世界的时间还是免不了地一步一步拉大,每次时差飙到最高点,又会慢慢重新接近。
新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夜船受到攻击的频率也很高,不过除了初期出了不少事故之外,后来这些交通要道都加上了各种各样的保护措施,基本上就算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船上的守卫者也可以通过一些武器或者非武力的装置进行解决,比如说使用怪物特别不喜欢的药物又或者天敌的气味来进行驱除。
这一波夜船由于路线的关系,此时旁边的人并不多——不如说,如果不是要安排路东瓷这位大佬和殷怜这么一个小公主回去,这个时间段根本不会有从南部大陆通向天堂群岛的船只——毕竟这边开发度还是很低的,船只往来的频率也不高。
两人坐上了船之后,殷怜看着表情严肃的路东瓷,说道:“路哥你就这样回去了没问题吗?说不定那边还有需要你帮忙的事情呢。”
路东瓷愣了一下,回答道:“既然他们就这么让我回去了,那应该是没问题的吧。再说了,我也不是战斗人员,在这种事情上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殷怜却敏锐地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不想我掺和到这件事里面,所以才特意要把我送回来?”
路东瓷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是有点担心附近还有一些恐怖分子在,对你有不良意图。毕竟,这可是能够拿自家的未成年人做实验的恐怖分子……”
他说到这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呼吸也重了许多,显然情绪有点焦躁。
殷怜问道:“路哥你很在意那个大脑对吧?”
路东瓷面对着殷怜,想了想,到底没有否认,直说道:“我知道作为一个成人……尤其是我还是为国家工作的工作人员,我的心态有点太脆弱,有点……妇人之仁。我老师也这么说过我。”
殷怜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妇人可是要不服气了。你看我就是铁石心肠,完全不为所动呢。可见心肠软跟性别没什么关系。”
路东瓷苍白着一张脸,却被她逗得失笑,说道:“你算是什么妇人?最多算是个小姑娘。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不如说,小怜你这么小,却这么坚强。相比起来我这个大人就显得太没用了……有点丢人。”
他顿了一下,说道:“之前彼得潘的事情也是,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情,我心里明明很难过很愤怒,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面对他们都觉得胆怯,我有时候……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非常厌恶。”
殷怜说道:“我觉得,妇人之仁是一种美德哦。”
路东瓷顿时为之一愣,然后惊愕地抬头望向她。
殷怜的脸色在船只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显出了几分冰冷的美感,她的语气虽然平平,却带着一股凛冽,说道:“路哥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朱瑾竟然会拿未成年人进行这方面的实验。但你不觉得,也许会这样做的,其实根本就不止朱瑾一个国家吗?”
路东瓷听到殷怜这么说,脑子里一转,倒是根本无法反驳殷怜的猜想。但是越是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脸色却越发惨白了许多。
殷怜察觉了他的脸色变化,也猜测到了他的心境变化。但她是真的就像自己对路东瓷所说的一样,完全铁石心肠,并不为路东瓷受到的三观冲击而动容,只是十分平静地继续说道:“不如说,明明知道未成年对活化素的反应更加敏感,在精神力和肉身的成长和进化上也比成人更加显著,为什么我国却不做这样的实验呢?”
路东瓷没想到殷怜会这样问,心里隐隐对于这个假设进行了想象,然后立刻制止了这些想象,说道:“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别说是为成年人了,就算是普通地拿人做实验,我们多数也是讲究自愿原则,更多研究员主要都是拿自己做实验的。说起来,普通的那种可能有一定伤害性的实验,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般也不会轻易拿人做实验,除非对方实在有这方面的需求,又或者实在是需要更多不同的样本。像是这么残忍的实验,就算是激发出更强大的精神力,又有什么意思?”
“或者说,像这种行为一旦被知道,会引起多大的社会震荡?”
殷怜说道:“不让公众知道不就行了?”
路东瓷不以为然:“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有真的能永远瞒下去的消息?”然后他就非常直接地问道,“小怜你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殷怜说道:“但是我们不做,很多国家却仍旧会去尝试。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人类可以残忍到什么程度了——在我们的历史之中,在战乱时期,人与人之间易子相食,已经是残忍到让人觉得不敢置信的事情了,可是二战也告诉了我们,人类的残忍远远不会只在这种程度就止步不前。”
路东瓷叹了一口气,说道:“但那是战乱时期。现在的世界形势还是比较和平的……”
殷怜反问道:“真的和平吗?你确定?”
路东瓷被她这样反问,却是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倒吸一口气。
殷怜说道:“很多国家的社会文化都相对比较功利。人家讲究的是成大事不拘小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一个人在牺牲的时候,可以说这句话。一个人在牺牲别人的时候,也可以说这句话。但是我认为,我国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太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然后她对路东瓷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什么吗?”
路东瓷问道:“为什么?”
殷怜说道:“因为儒家文化的核心——就是妇人之仁。”
路东瓷无语:“儒家文化不是这个么个东西吧?”
殷怜表示:“你意会一下。”
于是路东瓷意会了一下,然后理解了。
殷怜说道:“路哥比一般人都心软,这不是坏人。你知道我妈妈吧?”
路东瓷:“殷夫人?嗯,见过几次,也听说过她的事情。是个令人尊敬的慈善家来着,方哥是那么说的。”
殷怜说道:“我妈特别善良。妇人之仁这个词特别适合她,就算是看到可恨的人受难,她也会心存不忍。但是她不是个讨厌的,不知轻重的人。路哥,心软是一种美德,而心软之后,能够选择正确的方式处理这种感情,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智慧。”
路东瓷听了,沉默了许久,若有所得,然后率直叫道:“老师!”
殷怜:“……”总觉得这种场景似乎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路东瓷说道:“小怜可以做我的老师呢。你虽然年纪小,但真的很厉害。”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诚意。
殷怜对他笑了笑。
女孩坐在深夜的船座上,仿佛被自动打了柔光,可爱得像个天使。
之后上了案之后,路东瓷说道:“其实……我觉得我知道那个脑子是怎么制造出来的……我觉得。”
殷怜惊愕地望向了他。
路东瓷就说道:“刚开始实验的时候,不是使用了很多小白鼠进行了活化素进化实验吗?有那么几只因为使用了过多计量而反应不良,后来不行了。当时为了发现问题,我们有对死去的小白鼠进行过解剖,想要发现进化过程之中出现的具体病因,结果其中有只小白鼠,在被解剖之后,大脑的活性还保持着活着时候的状态……”
殷怜惊愕地看着他,然后轻声问道:“然后呢?”
路东瓷说道:“……我意识到这一点,就让它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