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应从小以岳飞为榜样,而当遇到了自己的十二面金牌后,他犹豫了。
从羊官堡走到渡河的北信口,最后摆渡过沙河到长生岛,孙应感到轻微的疲惫。
正午已过,他没有骑马。
作为明朝一个普通的世袭军二代,孙应尽量使自己不像其他同行一样整日糜烂,然而不管自己如何振作,却仿佛永远只是在追寻老父的背影。
在听到一声违令者斩的军令后,孙应没有了分寸,从自己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这使得他内心开始愤怒
他并不是恼怒为什么阻止自己救援辽阳,而是歇斯底里地怀疑起自己十多年来所遵循的到底是自己的内心,还是父亲在这个位子上的余波。
看到家书后,孙应决定逃跑。
着带着全家离开辽东,用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在登莱或者江南找到一处安身之所。
阴云下,孙应敲响了孙家堡的侧门。
孙二七开了门,短暂的惊诧后又复归平静。
伯彦,是我。
孙应穿着平民服装,只带了一柄防身的短刀。
孙二七似乎明白了什么,默不作声地将他领进了堡内。
已过了饭点了,去伙房煮点吃的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小时候那样。
孙二七起了油锅,煎了两个流心蛋,而后又烧水煮面,最后切上葱丝,做了一碗阳春面。
孙应也不多说,直接端着碗坐在板凳上呼呼地吃了起来。
可是有什么变故?
见孙应几口就将面吃进了肚中,孙二七开口问道。
辽阳失守,广宁以东守不住了。
孙应看着手里的空碗,神情呆滞,嘴中机械式的回答着。
说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
走陆地已经不行了,现在只有从海上回登莱。
我这几年正好有些积蓄,现在都换成了银票,给家里每个人都带几张。
我会让家丁们先在堡里守着,多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大少爷
孙应摆了摆手,将银票放在孙二七手里,笑着说道:父亲年老,不能让他老人家没有善终,建奴可凶着呢。
真要如此么?
你们说的那个客卿,看上去倒有几分本事,也可以拖延贼奴几天。
孙应竹筒倒豆子般自顾自说着,如同是在提前预演一样。
然而自从孙应踏上长生岛,陈楚就知道了,教导营跟踪了他一路。
在赵福的特训之下,教导营整日在山林间穿梭,伪装潜伏几乎样样精通。
远远看着一身布衣的孙应,陈楚并没有感到吃惊,只希望他沿途能够多看看家里的变化。
一直见到孙应走进了堡里,赵福齐大贵等人却再也忍不住了。
孬种,孙员外一世英名都被这孬种败光了!齐大贵咒骂道。
赵福则更多的是感到恨铁不成钢,孙应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教授了他一身武艺,没想到如今居然做出这种事情。
一刻钟后,堡内传出几声模糊得叫骂声,侧门被轰然打开,孙应被几个家丁扔了出来。
他也不作辩解,只是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门口。
天空下起了细雨,远处群山之间好似有乱云翻腾
一名青衣少女走出侧门,为自己的哥哥撑起了竹伞。
小妹,别管我,下雨了,快些进屋吧,小心着凉。
哥,你要是逃了,那今后淋不淋雨,还有什么区别?
你不懂,这根本赢不了。
孙应苦笑着说道。
此时风雨渐有加强的趋势,而背后传来了阵阵坚定的脚步声。
孙应疑惑地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
每个人脸上都抹着黑绿相交的油彩,看不清面庞,只有中间一人打着竹伞。
你说根本赢不了,我看未必!
一个不容拒绝的声音从那排士兵的地方传出,孙应不知道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哥你还不明白吗?
孙玉昭收起了竹伞,任由雨水淋湿自己,缓缓开口说道:
你保家卫国,若是战胜了,小妹和你同喜,若是战败了,小妹和你同悲,这便是家人间的同悲同喜。
可是我想让你们活下去。
你想逃,那便逃吧,全家都会掩护你,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他老了,不肯和你当面说这些。
孙玉昭说着仰头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呜咽着说道:但是小妹不懂这些,我只希望全家人能够平安。
说罢,少女转身离开了。
陈楚对着孙玉昭点了点头,随后换上了一副戏谑的表情,大步上前将竹伞用力甩落在孙应面前。
这真是一出好戏啊,从抚顺到辽阳,再到这长生岛。
陈楚抬头,任由雨水打湿自己全身。
女真人是一胜再胜,大明是一败再败;一面胜的忘乎所以,一面败的心安理得!
你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熊廷弼一直不愿意用辽人守辽土,看来老熊说的很对,看看这都是一帮什么东西。
孙应低头沉默不语,他虽想辩解,却不知如何开口。
袁应泰就不一样了,他爱民如子,爱兵也如子,但在辽东似乎是爱他的兵儿子更多一些,以至于他的另一些儿子们都活不下去了。
陈楚口气愈发戏谑,嘲笑的语气更甚,蹲到孙应身前说道:你们这些辽东军的将士,是不是给老袁灌了春药了?
说罢站起身,也不去看孙应脸上的神情,继续揶揄道:然而老袁却还是免不了一个殉国的下场,他倒是想得开,死了便死了,只是留下这几千里的大好河山,被他信任的辽人一点点地献给努尔哈赤。
我我等,对不起经略大人。
不不不
陈楚连忙摆手。
是经略大人对不起你们,没把你们喂饱。
你
孙应抬头盯着陈楚,不经握紧了双拳。
陈楚大声笑道: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现在看来都是放屁!
那荆轲前脚被剁成肉泥,他太子丹后脚就降了,偌大一个辽东半岛,最能打的却是从浙江,四川来的客兵。
那是别人,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
陈楚嗤笑一声,随后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既然想着逃跑,那再精锐也不过是一摊烂肉罢了!
陈楚越说越气,也顾不得出现什么言语上的漏洞了,随后用力在孙应背上拍了拍,只觉得好像拍到了一块铁板上,手震的生疼。
倒还有几分铁骨,只是不知道你的铁脊梁是直的,还是弯的?
面对陈楚一而再,再而三的嘲弄,孙应也渐渐有了火气。
在下领兵近十年,何曾有过懈怠!
不曾?
不曾!
那军士操练,完备否?
那是自然。
火器维护,得当否?
当然得当!
饷银发放,足量否?
从不克扣!
那贼奴打来,你敢战否?
陈楚不等孙应回答,又继续追问,四面皆敌,军粮吃尽,你还敢战否?!
孙应沉默不言,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的回答,此刻在他内心却剧烈地碰撞。
你老父每日随身带着毒药,羊官堡破后他便会自尽。
你小妹随身也带着匕首,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我也在胸口常挂着一颗雷,必要时和建奴同归于尽。
陈楚说着,把玩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颗特制往生雷,这是由莱英金属工坊为他定制的,多加了一倍火药且内里不是碎瓷瓦片,而是实打实地生铁弹片。
我他们从来没和我说过。孙应一时呆愣原地。
这就是信任。
陈楚看向地上跪着地孙应。
我独身一人来到此地,家人远在不知几万里之外的地方,却在长生岛感受到了这种信任,这是熊廷弼不能理解的,也不是袁应泰所能领悟的。
孙应欲言又止,眼神却清明了不少。
所有人都相信你,包括我。
陈楚说着看向自己的手掌,三条交叉地掌纹格外清晰,似乎预示着今后命运的曲折
他一手抓在了孙应的肩头。
国难当头,哪里还有时间容你在家门口跪着?响头日磕到夜,夜磕到明,能磕死建奴吗?起来,跟我去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