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
医馆内房的门吱呀着开启,吴东避缓缓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刀。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伤口没有大碍。吴东避缓缓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旋即松了一口气,然而吴东避又继续说道:然而血脉损失太大,恐怕
说着,吴东避摇了摇头。
他不能死!
一个粗犷的嗓音从人群背后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正牵着马,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光着脑袋站在一块石板上。
是鞑子!
亲卫惊呼一声,下意识要拔刀,毛文龙摇头制止,大步上前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阿克善,是钟林在开元的朋友。阿克善大声说道。
群聚的百姓们下意识往后缩到了毛文龙的身后。
开元,那里已经沦陷了,这里是旅顺,你怎么来的!毛文龙严声问道。
阿克善不慌不忙,从马鞍上取下了一个酒壶,缓缓说道:我是一路杀过来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拿你的人头祭奠钟林。毛文龙恨声说道。
我的人头?
阿克善嗤笑了一声,随即灌了一口酒水。
想拿我的人头,也就钟林有一点本事,然而现在钟林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你们拿不了我的人头。
毛文龙冷笑一声,随即说道:你,阿克善,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不重要。
阿克善淡淡地回答,又指向了周围的人群,高声说道:他们才重要,他们是大金以后重要的粮税来源。
狂妄!
毛文龙大喝一声,将手紧紧按在了刀柄上。
阿克善不屑地看了毛文龙一眼,吐了一口痰,笑着说道:你没有钟林坚强的心,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毛文龙冷声说道。
杀了我,旅顺会被直接屠城,大金会在废墟上再建一座新城,一座没有汉人的新城,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毛文龙目眦欲裂,紧握着刀柄却迟迟没有出鞘。
阿克善继续说道:亲王和贝勒爷十分看重旅顺,认为你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额外向大汗奏请了优待条件。
话语刚落,一名亲卫忍受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拼命,却被毛文龙死死按住了肩膀。
阿克善清了清嗓子,用不怎么标准的官话说道:第一条路,城外数万大军攻城,屠光你们,钟林会死;第二条路,你们投降,只要每个季度上缴足额粮税,大军可以不劫掠,钟林也会活,你也会当旅顺的大官。
凭什么,钟林的生死由你掌握!毛文龙大声质问。
因为他失血过多,我有办法救他,只要你投降。阿克善淡淡地回答道。
大帅!
亲卫们的眼中凶光愈发明显,大声催促着毛文龙下着命令。
你!
毛文龙手指着阿克善,顿了顿,厉声说道:先救钟林,我不会食言。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阿克善笑着点了点头,牵着马来到了医馆门口,毛文龙在原地一动不动,怒视着阿克善。
然而毛文龙明白话既说出口,他就回不了头了,一切的英勇在此时都化作了小丑行径,他的内心顷刻间无比苦涩。
吴东避拦在内门前,浑身抖若筛糠却不移开半步。
阿克善笑着转头看了一眼毛文龙,随即出言讥讽。
你连个小老头都不如,我劝你脱了这层皮,去青楼某个活计吧!
毛文龙的身体短暂地颤抖了一阵,旋即他翻身上马,和亲卫们默默地离开了人群。
在街道两侧百姓复杂的目光中,随行亲卫们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不少人低着头掩盖着脸上泪花与不甘。
毛文龙骑在马上,一言不发。
一个时辰后旅顺就会投降,如先前那些投敌士绅信件上说的那样,他会成为旅顺将军;一个后金贵族专门为他设立的职位,负责整个旅顺的军务,和复州卫的刘爱塔相互制衡,或者说两条狗互咬。
街道上站满了行人,青石板搭建的路上,人们沉默的看着毛文龙往城门方向行军。
不知不觉,艳阳高挂的天空居然下起了细雨,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乱。
疯疯癫癫的常老三披头散发,身上衣衫沾满了风干的血迹朝着毛文龙正对而来。
他口袋里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着什么,双手将一块木板扛在身前,大笑着在石板路中间踉踉跄跄,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含糊不清的言语。
木板上,用鲜血写了几行潦草的大字,然而在白日的照耀下,鲜有人能分辨出写了什么。
毛文龙缓缓停下了战马,队伍停了下来。
疯癫的常老三举着木板,不停地给周围的行人展示着,沙哑的喉咙里地发出奇怪的叫声。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拦在自己面前的毛文龙一行人,反而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大笑着指向毛文龙。
随即左右踉跄着来到了他的马前将木板高高举起,嘴里含糊地重复道:你看!你看!这是我儿子写的,我儿子写的!
如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毛文龙看到木板上的字后一时间感到呼吸有点急促。
常老三扛着木板在他面前左右秀了一会儿后,又疯癫地来到跟在他后面亲卫前。
你不像我儿子,你像,你不像,你像,你不像
常老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将木板在每一个亲卫的眼前秀了三圈后继续踉跄而疯癫地继续往前,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行人说着差不多的话。
但仅仅是又走了一小段路,常老三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喉咙里好像突然被塞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原地抽搐了片刻,随即摇晃着仰天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流出,常老三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他致死都死死扛着胸前的那块木板,上面猩红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常满田的一只断手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路旁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年轻书生哀叹了一口气,慢慢走了上去。
他想要把常老三眼睛合上,却先看到了木板上的字,让他整个人原地颤抖了片刻。
书生俯下身接过了常老三手里的木板,快步冲到了毛文龙正要起步的队伍面前,直接重重跪在石板路上。
鲜血从膝盖渗出,书生却毫不在意,而是双手举起了木板,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嗓音大声嘶吼: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一时间万籁俱寂,连树上的飞鸟都停止了叫声,街旁百姓们终于知道了木板上写着的是什么。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青年书生涨红了脸,又大声嘶吼了一遍,如同一声巨锤般砸入了街边每个人的心内。
随行亲卫们缓缓抬起了头,嘴里喃喃地跟着这个书生一起跟读。
青年书生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直到嗓音彻底沙哑,却依旧没有停歇,忍受着喉咙里浓烈血腥味,他将自己的气力用到了极致。
毛文龙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没有阻止,紧握马缰的双手却愈发颤抖了起来,喃喃自语:文峥,这就是你所说的最强的军队吗?
渐渐地,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开始附和了起来,从一开始零零散散地跟读,到最后男女老少都握紧了拳头高高举起。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原本低头怯懦的小姑娘也举起了纤细的手臂,大声疾呼道。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
咿呀学语的孩童依样跟着大声喊了起来,虽然含糊不清,但同样响亮。
整个旅顺城都沸腾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由远及近,所有人都走上了街头,喊着同一句口号。
旅顺城区的每个角楼都能听到有人在喊。
在汹涌澎湃的人群声中,青年书生朝着毛文龙失声大喊道:大帅,带我们继续打下去吧!
毛文龙颤抖的双手再一次握紧了缰绳,身后的亲卫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大帅的情绪变化,瞬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站直了身姿。
在百姓的呼声中,毛文龙只觉得浑身无比的激昂,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斥了内心,他催动战马原地跃起转身,往医馆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