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温轩看着铜镜中苍老枯瘦的自己,在十九年牢狱生涯的侵蚀下,俨然已经成了一个丑陋的长毛怪物。
秦江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幅卷轴,慢慢在温轩面前展开。
你看看,这就是温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卷轴画工精致,青衣女子唇红齿白,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在月夜下抚着琴弦。
温轩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画卷,想要伸手去碰却始终没有勇气抬手。
如何?
秦江笑着问道。
温轩怔怔地看着画卷,过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她她可有认字?
你看着卷轴上的诗句。
秦江随手指向画卷上那一行题词,正是李清照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转》。
这是她亲手写的题词。
温轩目光望去,嘴里喃喃地念着: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当温轩念到最后一句时,一行清泪从他眼中缓缓流出。
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温轩不住地重复,终于老泪纵横,早已没有了疯癫的模样。
秦江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哭泣的小老头,片刻后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易安居士的词,配上好的瘦金体,你要相信,大明的教坊司是不会埋没她的。
说着,秦江从怀里取出一个发髻,递给了温轩。
温轩微微点了点头,理了理自己脏乱的头发,将发髻束了起来。
而后缓缓拿起了面前的酒壶,再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一饮而下。
秦江沉吟了一声,开口说道:老温,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温轩喝下了杯中酒,却只是觉得胸口暖洋洋的,并没有其他什么症状,不由得神情疑惑了起来。
秦江盘坐在地上,掸了掸自己官袍上的灰尘,幽幽地开口说道:虽说是陛下赐毒酒,但是眼下的旅顺更需要的是一颗人头。你刚才喝的,是续命用的人参汤。
什么?
温轩眼神一凝,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低音。
秦江勾结叛国士绅给鞑子开了城门,所以他必须死,而那些士绅也必须是被秦江胁迫的,才能免罪。
你
这便是我大明的公道正义。
温轩双目大睁,而秦江嘴角露出笑意,继续说道:温大人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是叛国!
温轩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威胁的低吼声,目光狰狞地盯着秦江。
你我都是为了家人,别随便给本官扣帽子。
蒙古鞑子那种茹毛饮血的野人,你居然也会去投靠他们!
蒙古?
秦江不屑地啐了一口。
十九年了,老家伙,天命已经变了!
什么!
这不是叛国,这是顺应天命,我是从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大明不能保我的家产,那天命就应当归大金!
秦江随即起身,冷冷地说道:你现在就不要想别的事情了,多想想温莹,多想想自己吧。
牢房的大门缓缓地关闭,在外恭候的衙役们笑着迎了上来。
温大人,人已经打点下去了。
嗯。
秦江笑着点了点头,不,以后没有秦江了,他就是温轩,仰头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感到一阵轻松惬意。
衙役恭敬地说着,向身旁的几个仆人使了一个眼色。
随即一名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仆人伏到了地上,把自己的后背当做阶梯。
温轩向前走了几步,踩在轿夫的背上上了马鞍。
衙役恭敬地在前面牵着马,嘴里不断说着些奉承的话语。
新任的抚顺巡抚衙门,是原先的县衙临时改造的。
作为今年乱局中大明辽南唯一幸存的一座城市,天启帝朱由校亲自下诏成立了一个旅顺巡抚,把原先的金州卫治所从沦陷金州城调往了旅顺。
巡抚衙门装饰比起之前在黄树家看到的排场,多了一丝威严。
温轩不由捋了捋胡须,随即两个小童打开了大门,二十几个仆人在门槛里齐齐跪了一排,大声欢迎着自己的主人。
温轩笑着取出一个钱袋,让身边的牵马衙役分了下去,而后又是一片感激之声。
人在哪里?温轩笑着说道。
伺候的衙役弯腰行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就在后院,已经等候多时了。
温轩点了点头,快步往后院走去。
刚修补完全的巡抚衙门后院,池塘里还没有什么绿色。原本知县上吊的亭子已经被拆除了,种上了一棵老树。
在池水边新搭建了一排连廊,端头重新搭建了新的石亭,里面端坐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女子,她看起来很紧张以至于不敢有太多的动作。
温轩走上了连廊,看到了在亭子里的人,长吁了一口气,快步走了上去。
那坐在石桌上的女子显然被脚步声吓了一跳,踉跄地转身跪在了地上。
抬起头来。温轩轻声说道。
女子伏在地上,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她清秀的五官,柳眉微皱,脸上肌肤白皙吹弹可破,而左眼却戴着一只醒目的黑色眼罩。
温轩心中微颤,想起那天因他不知道烟雨楼的规矩,让六名侍女遭了难,便觉得一阵惋惜。
多好的六个女子,就这么白瞎了,他内心一阵唏嘘。
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尽管后来王文才又送了许多女子给他,但温轩始终对那六名侍女念念不忘,便一一退了回去。
而春香楼价格昂贵,他手里的钱仅仅足够赎买其中一个,等再去时,居然发现仅仅一天时间,其中五人已经在刺瞎双眼时失血而亡。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女子再次害怕地颤抖起来,再一次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不知道,不知道,小女不知道客人是谁。
温轩轻柔地将女子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乃新任的旅顺巡抚温轩,字国安。
说罢,女子脸色煞白,表情几乎崩溃,然而温轩下一句话却如春风般安定了她的内心。
我把你赎回来了,你现在是我的人。
女子愣了片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子文秀。女子语带哭腔,缓缓说道。
以后不要叫这个名字了。温轩笑着说道,抬手拭去了女子脸上的泪珠。
你以后就叫小英,蔡氏。
小英轻轻点了点头,仓促地朝温轩行了一个侍女礼。
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小英嘴角苦笑了片刻,细声说道:银针入了左耳,外面看不出来,现在右耳还能听得见。
嗯,那便好,你们六人因我遭此大难,今后你要为那五人而活,连同和五个人的份,一起伺候我!
小英身心一震,抬头却看到温轩脸上不容拒绝的神情,缓缓低下了头。
任凭老爷吩咐。
温轩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时间神清气爽,见眼前小英身姿卓越,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烟雨楼初见他们的时刻,一时间雄威大振。
老爷!
小英惊呼了一声,被温轩直接一把扛在了肩头,往厢房里走去,在反应了过来后,她便也就不再多言,身体顺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