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山是陵州城里有名的富户,因为是外地迁过来的,所以家中虽然豪富,在本地却没有多少宅地。
好在曹山争气,很快考中秀才。只是他很清楚要融入本地的圈子,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夜他特意准备了一首上佳的词作,刚才歌女清唱了一遍,迎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他并不觉得是自己词作不够好,而是有人在破坏气氛。
破坏气氛的人正是秦川和小倩。
别人都在认真听词,唯有两人不管不顾地胡乱吃喝,一点都不尊重他呕心沥血之作。
他多少知道一点秦川的来历,刚出炉的小三元,可是家境贫寒,来自下面的村子,除了听说提学对他有些欣赏,倒是没过硬的背景。
何况他早得到消息,提学马上便要离任了。
曹山觉得拿秦川出气,乃是他在陵州真正扎下根的突破口,顶多有点冒着得罪提学的风险。
可是提学大人马上便要走了,总不能为了给秦川出气,临走的关口革去他的学籍。
他跟秦川斗气,又不是打架,提学要找借口也不容易的。
如果秦川出了丑,想必提学再不会那么看重他。
曹山心里计较,厘定利害,朝秦川走过去,“这位兄台,刚才大家都有佳作奉上,在台上展现。可兄台只顾吃喝,难不成兄台自恃文采过人,看不上刚刚的那些词作么?”
秦川笑了笑,“不是,我只是饿了,所以得先填饱肚子。”
曹山呵呵笑着:“好的文字可以填饱肚子,看来在兄台心里,刚才就没有一点好文字了。”
秦川微微蹙眉,随即淡淡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曹山没想到对方居然真敢这样回答,他冷笑一声,“果真是十年一出的小三元,自恃才高,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可是你这小三元,未必不是碰运气来的。你如果要让大家服气,何不拿出自己的作品,让大家鉴赏一番。你若不敢,那就证明你是运气好的草包。”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曹山身上。
小倩听到曹山如此咄咄逼人,都想一耳光打过去。
可是她还没动手,便有人动手了。
动手的不是秦川,而是黄梦。
不但秦川有些惊讶,在场其他不管知不知道黄梦和秦川恩怨的生员都十分惊讶,尤其是曹山本人,更是难以理解。
他是知晓黄梦和秦川过节的,本以为自己针对秦川,还能获得黄梦的好感,谁知会是这样的结果。
黄梦手劲不小,曹山脸肿起来,若是旁人,他肯定直接打回去,可看到是黄梦,曹山怂了。
曹家只是有钱,可远远比不得黄家这样的本地世族。
“黄兄,你这是……何……意?”曹山嘴里吐词不清。
黄梦冷冷道:“你想证明他是草包,那我县试、府试、院试都输给了他,那我是什么?草包都不如?”
他环顾周围的生员们,最后阴冷的眼神落在秦川身上,声音几乎冒着寒气,“我知道你未必在意什么才名,可是我告诉你,除了我,绝不许你输给其他人。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说完,黄梦转身就走,从袖子里拿出一首词曲,上了楼去。
大家都清楚,憋了一夜的黄梦,终于要呈上佳作给提学大人他们了。
其他人目光聚焦在秦川身上,心想:“你的作品呢?”
有人戏谑道:“看来这位秦兄今夜不会有词作出现了。”
“黄家可不是能得罪的。”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秦兄怕是没读过这几句……”
一句句讥嘲传出来,似乎笃定秦川不敢在今夜和黄梦一起献上词作,否则再赢了,黄家脸往哪搁,若是输了,大家也可以光明正大说秦川是运气好的草包了,或者认定他是畏惧权贵。
小倩见他们话越说越难听,站起身来,“你们知道什么,大宗师早让我兄长将词作给他了。待会大宗师自有裁断,用不着你们在这风言风语。”
…
…
黄梦在三楼的楼梯前等了等,整理衣冠。
这时有人来通风报信,告诉他秦川已经将词作交给提学。
黄梦内心有些激荡,今夜是他一雪前耻的机会。秦川擅长文章,诗也做的不错,可是中秋词,他便未必做得好了。
何况为这首词,他已经准备许久许久,还请过名家精心指点雕琢。不击败秦川一次,他便无法安心读书,始终心里有一片挥之不去的梦魇。
既然秦川已经交上词作,黄梦再不纠结。
经历过这些日子,他的内心强大不少,当日在簪花宴上,秦川那首诗给他的冲击力,已经削弱许多。
他回过神来,还是觉得那首诗强在立意上,本身的文学水平,真没强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这也离不开他族叔黄名士的开导。
“嗯,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三楼是一个小厅,人数不多,连黄梦的族叔黄名士都只能陪坐末尾。
此时提学身边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气度雍容,有王侯之相,乃是今夜身份最尊贵的人物。
连黄梦族叔黄名士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反正提学在对方面前,态度谦下。
要知道提学兼任本省按察司副使,乃是地地道道的从三品高官,乃是本省前五的实权人物。
而且管辖士林,不受地方督抚辖制,地位超然。
此刻竟对一个老者十分客气,黄梦心里是颇为震惊的。趁着里面提学和老者欣赏歌舞,黄梦找了机会,悄悄从侧边入内,将词作先交给族叔黄名士。
另一边,提学问老者:“柳老对今夜的作品,有看得上的吗?”
“比我前年在云州参加的诗会质量要好一些,但也没见到亮眼的作品。还有其他诗作吗?”
“柳老,我这有一份在下族侄的词作,还请你斧正一二。”黄名士恭敬地递上一篇词。
提学接过,递给柳老。
柳老先是平静地接过,看了内容后,露出些微笑意,“算得上用心之作,如果还没其他词曲,今夜便以这首词做压轴收尾吧。”
提学凑在旁边看了看内容,微微一笑,“这是黄家黄梦那小子的手笔,他是有些才学的,要不是我手里还有一篇词,柳老以这一首词为压轴,自是毫无疑义。”
柳老登时来了兴趣,“你还藏了一首词,用的什么词牌,快拿来我看看。”
“水调歌头。”
旁边黄名士本来听到心里紧张,一听是水调歌头,登时松了一口气。自前朝苏仙做水调歌头一曲,已然将这首词牌列为词牌中的禁忌,谁碰谁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神仙之气,溢于言表,千古中秋诗词,同用水调歌头,何人能摆脱这首词的压制,别出心裁?
黄名士想不出这首同为水调歌头的词作,能在苏仙之词后,给柳老留下深刻印象的可能。
文无第一,除非实力碾压。对方先丢了印象分,黄名士当然松了口气。
黄梦本来也十分紧张,听到对方是水调歌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掉下去一半。
他清楚,这首词定然是秦川献给提学的。
他怎么敢用水调歌头在今夜做词,当真是一点不顾忌才名了吗?亦或是秦川故意要韬光养晦。
黄梦心情颇为复杂难言,可他很清楚,自己离真正击败秦川一次,越来越近了。
提学缓缓取出一张新墨未干的字稿,却没有直接交给柳老,而是笑道:“柳老,不如让兰操姑娘念给大家听听,让大家一起来品评这首词究竟有何出奇之处,居然敢在一众方家相聚的场合里,献上一首‘水调歌头’。”
兰操是临川画舫新出的头牌名妓,卖艺不卖身,近来颇受达官贵人们追捧。
柳老点了点头,“给她念吧。”
兰操心里亦是万分好奇,接过字稿,瞥了一眼,眼神闪过一抹惊奇,随即平复心情,用超逸豪放的腔调,先念出一段词前的小序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陵州秦生,恰逢佳节,醉后疏狂兴起,填水调歌头,以和前人。”
众人听了词前的自序,大都暗吸一口冷气,暗自心道:“好一个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