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憾分辨着枯静脸上每一处最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到了对方脸上有吃惊、有疑惑、甚至有一丝警惕,极其复杂,却独独没有看到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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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顿时稍稍松懈了一些。
既然对方认识星火信物,且认出来后并没有喊打喊杀,露出半分杀意,至少说明他能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至于深入到什么程度,还需要继续试探对方的态度。
他没有回答枯静的话,而是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问道:“看神僧的样子,果真是认识此物的?可否请你告诉我,此物究竟是何物?它坚不可摧,便是家师全力一击,也无法留下什么痕迹,还有,它上面还刻着一些奇异的符号,不知神僧……或者枯禅方丈,是否知道这是什么呢?”
枯静抬眼看了一下苏憾,沉默不语,手中不知不觉加快了拨动佛珠的速度,不知在思量什么。
苏憾神色不变,还是那副“求知”的模样,坦然面对对方那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并顺口说道:“不过,近日在龙尸上面对战时,我倒是发现此物与真龙的龙鳞很像,莫非此物,便是龙鳞?”
枯静眉间微蹙,佛珠快速被拨动着。
良久,他的手指缓了下来,叹了口气悠悠说道:“不管它是龙鳞还是什么,对于此刻的世间来说,都不过是历史的尘埃。既然是尘埃之物,苏施主便不必多费心探究了,让它落定去吧。”
说完,他深深看了龙鳞碎片一眼,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说。
若换作世间其他人来听这段话,只怕会听得摸不着头脑,觉得眼前的枯瘦老僧在无缘无故打机锋,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已然了解真相的苏憾,怎会不知晓这段话的意思。
但既然见枯静不愿多说,有送客的意思,他想了想,便突然说道:“方才我打了一个妄语。”
枯静睁开眼,有些疑惑。
“此物,并非家师最近所得,而是从梅师祖那里传下来的。”苏憾说道,“神僧也知道,师祖身份敏感,所以方才有些顾虑,便没有实话实说,望神僧见谅。”
他这一脉是从叛出青螭剑宗的梅扬舒传承下来的,此事在千年大祭上便已经人尽皆知。
早期有人曾想拿魔门内奸一脉来做文章,不过在当时凌恒仙人的有意引导下,此事的影响已经降到最低。
再加上不管是他还是以初八仙人现身的许乐乐,修行的都是仙缘篇,行为端正,更双双制止了魔门暗中掀起的中土之乱,这一来二去,便早已没人说他们是魔门内奸一脉的事情了。
苏憾将自己师父搬出来,一是解释方才为何没有说真话,二是想通过师父的事情再次试探对方。
枯静既然知晓星火信物,便说明他亦知晓黑色石台,知晓“他们”的事情。
那他也应该了解关于师父叛宗的真相是什么,而不是所谓的魔门内奸。
苏憾在说完手上的甲片传自梅扬舒后,认真打量着枯静的神色。
便见枯静在恍然之后,眼神忽而带了些许凌厉与些许难以言语的情绪。
他知道,对方真正的态度也许将要显露出来了。
于是他继续不露痕迹地说道:“家师说,师祖交给他这片甲片时,曾非常地郑重其事,但又没有说具体是何物,直到师祖失踪,也不曾与他说过此物的来由。所以,他一直很想知道此物是什么。
“听闻枯禅方丈也有此物之后,他便一直想与贵宗见上一面。”
枯静静静听完他的话,眼神低垂看着龙鳞碎片,良久后叹了口气,说道:“苏施主,此物确实是真龙鳞片所制,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作用了。至于上面写的是什么,老朽不知晓,别说老朽,便是方丈师兄也不知道。
“苏施主可回去与初八仙人说一句,不必再继续探究此物的来由,你们只将它当成一片无坚不摧的护身物便好,其他的无谓多想。”
枯静还是拒绝回答,但苏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他似乎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枯静顿了顿,揣摩了一下眼前白袍少年的心思后,像是猜到了什么般,当即凝着眼神说道:“苏施主,若你觉得此物来源于梅扬舒,便可以去找青螭剑宗问清此物的话,老朽只能给你一个忠告——此物,万万不可在陆森以及太上长老等人面前拿出来,否则,后患无穷!好好收起来,能不外露便不外露。”
他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告戒着苏憾,却不知道,他方才才说过此物什么作用都没有。
可若是真的没什么用,哪里会引起所谓的后患呢?
苏憾没有理会对方自相矛盾的话,嘴角微弯,绽开一笑,有些开怀。
他知道,对方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后才这样言辞凌厉地告戒自己的。
这番谈话与试探下来,他大概摸清了枯静神僧,或者说渡业佛宗的一些态度。再联系他们每到魔潮便封山不出,不参与到修行者厮杀的事情,从这两件事情上管中窥豹,他隐隐知道了,渡业佛宗大概不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否则的话,在自己拿出星火信物后,对方就算没有暴起杀人,也会循循善诱,将话题往星火上引,看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在往日的魔潮中,他们也定然会不遗余力地参与进去,杀人取丹,献祭给“他们”。
但枯静和佛宗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表达出一丝一毫的敌意,也没有诱导自己说什么,而是自行切断了话题,让自己不要再探究星火的事情,以免因牵扯太深而受到伤害。
苏憾一笑之后,顺着枯静方才的话说道:“那看来还是只能找枯禅方丈了,不知那龙鳞,是不是还在他的身上?”
枯静眉间一皱,心中无奈,敢情自己刚才一番话全白说了。只是,他想不明白,对方到底为何这么执着?莫非是当年出逃的梅扬舒传出这块碎片时,与那初八仙人说过些什么?
他盯着苏憾,沉吟良久后,忽而觉得这少年的目的没有那么简单,要知道,少年已经是第二次问碎片在不在枯禅方丈身上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迟疑着问道:“你们……在寻找此物?”
苏憾握紧手中的龙鳞碎片,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说道:“抱歉了神僧,我其实又打了一个妄语……”
枯静神情一凛,心中突然泛起奇异的预感,眉间的“川”字纹拧得更深了。
“我其实不仅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还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什么。”
苏憾简单且平静的一句话,落在枯静耳里却比惊雷更响。
枯静骤然失色,手指停止捻动佛珠,瞪大了双眼愕然无比:“你……”
“所以我才想与枯禅方丈见一面,我并不想夺取这‘信物’,只是想看看上面记载的事情,不知神僧是否能带我去见方丈一面?”苏憾开门见山地说道,目光明亮地看着对方。
这般直接摊牌,他其实也是在赌,赌他对渡业佛宗的猜测是对的,赌对方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但还是在这浊世中坚持自身,成为一股清流。
换作平常,苏憾会以更加谨慎的态度与更久的时间来和渡业佛宗产生交集,掌握了诸多秘辛的他,知道如今也许举世皆敌,他必须每一步都很小心,否则会造成一步错,满盘皆落索的结局。
只是许乐乐那边在盛会开始前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他的危机感增强了许多,让他不得不稍稍改变自己的步伐节奏。
枯静在瞬间的惊愕后,心底本来涌出无限地怀疑,可捕捉到苏憾话中的“信物”二字,顿时知道对方所言非虚,但他还是谨慎地问道:“少年,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憾看见了他眼中的不信任,于是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枯静眼神一凝,心中再无疑虑。
连他都想到,这句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话语,会在今日重入他的耳朵。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拿着星火信物的少年,沉默良久。
半晌后,他幽幽地说道:“既然知道此物来历,还敢在老朽面前拿出来,你不怕死么?还有,你是从哪里知晓方丈也拥有信物的?”
这可是渡业佛宗隐藏最深最深的秘密,除了方丈与四大首座之外,再没有第六人知晓才对。
苏憾一笑,没说话。
说出星火的格言,对方没出手杀他,他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枯静低下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再抬头时,眼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梅扬舒把这些事告诉你的?也不对……他不可能准确知道我宗拥有信物的事情。”
“不是,我从信物上得知的。”苏憾摇头,“渡业佛宗属于六脉之一的信息,便记载于此,所以我今日才来与你一见。”
枯静目光讶然,想起他方才说要找方丈便是为了看这上面记载的事情,说道:“你看得懂这上面的符文?”
“信物上刻下的符文是龙文,我因一些机缘巧合,学会了龙文,所以能够解读信物上记载的内容。”
“龙文么?难怪……”枯静低声喃喃,继而抬头,神情认真地连声追问道:“这上面,记载的是什么事情?你为何如此执着要让老朽带你去见方丈?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么?”
苏憾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往某个方向看去。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墙壁,跨过距离,落在无衍仙宗禁地内的黑色石台上:“此地不便详谈。”
枯静沉默。
苏憾突然转回头,问道:“渡业佛宗里,也有么?”
枯静面色一沉,随后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此事,但他立即认真道:“只是……我等与他们不一样。”
苏憾点头,相信对方的说法。
枯静突然顿了一下,神情古怪地抬头说道:“三人宗现在还未成气候,但有朝一日,当你们的力量成长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时候,他们……同样会找上门去。”
“‘他们’是谁?”
枯静摇摇头,往苏憾刚才看的方向也看了一眼。
同样表达了一个意思,此地不便详谈。
苏憾心领神会,便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不管是谁,三人宗依旧只会是三人宗,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枯静一滞,心情复杂地说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不要反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憾眉头微皱,但没有对这番消极言论评价什么,转而说道:“仙宗盛会结束后,不知神僧是否可以带我去一趟渡业佛宗的山门与方丈一见?”
见他旧话再提,枯静沉思良久,随后抬眼看着苏憾,摇头说道:“不,我不会带你去的。”
苏憾怔然,疑惑道:“为何?”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啊……”
枯静闭起双眼,深深一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