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脸阴沉一笑消失了,恒古好以整暇地坐在虚空中等待张富的花招。忽而白雾中打开一道门,一条白色的道路从门口延伸到恒古的位置,在血色的地面上格外清晰。
一个女子从门口从容不迫地沿着白路走过来,摇曳的身姿让恒古倍感熟悉。她长发如瀑,一双杏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圆润的唇微张,环顾四周后她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恒古。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血色房间中的白雾消失,一朵朵鲜花从鲜红的地板上冒出来,所有血泪化成的红色都在这一刻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花草树。
女子疾步走来,俯下身微笑着问他:“小讙妖,你可在百野林里见过一面碎镜?”
恒古正待回答,身边传来一个如蚊子大小的声音:“走开。”
他转头向旁边看去,一个清瘦的少年背靠大树蜷缩着,少年的头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只有瘦得只有骨架的胳膊和腿脚露在外面。
女子没有听清少年的话,贴近了点问道:“什么?”
少年猛然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冷漠的眸子,浮肿的眼下尽是乌青。他嘴唇干裂,上面都是白色的皮屑。头发似乎也没有打理过,长长的落在地上,乱糟糟缠结在一起。身上的衣服很久没有换过了,破破烂烂的跟雪白的皮肤相差甚大。
他默然盯了女子半天,又有气无力地说道:“离我远点,走开。”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愣了半天,蹲下身看着他瘦弱的身体,皱着眉担忧道:“你在百野林里可是受欺负了?没关系,我帮你找吃的,你等我。”
说完她转身跑开了,少年根本没有理她,又低下头蜷缩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恒古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很清楚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好像猜到张富会拿什么来对付他。因为此时的少年,就是即将过百岁生辰的他,而前来找他的女子,就是灵华。
不多时,灵华摘了很多灵果抱在怀里,她看到少年依旧自闭地缩成一团,也不多说什么,只把灵果悄悄放在少年脚边,语气轻柔地说:“我摘了好多灵果,吃几日应是足够。我并不生活在百野林,在这里也只认识一个人,但他现在不在这里,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害你。”
她蹲着身子看看少年没有反应,便抿抿嘴起身走了。
听到女子走远的声音,少年微微抬起头,余光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渐行渐远,又重新埋上脑袋,似乎睡着了。
太阳落了又升起,灵华又来找少年,她怀里抱着东西,兴致勃勃地从远处走过来,看到一地已经干瘪的果子,脸上的微笑垮下来。
她蹲到少年面前劝道:“你只睡觉不吃饭,是想把自己耗死吗?你若是死了,你的其他亲人和朋友会伤心的。”
少年听到这句话有了反应,他冷冷地回答:“我没有亲人了,也没有朋友。”
她闻言一愣,了然的垂下眼,又噼里啪啦劝了少年许多话,可少年不为所动,只是别过了头,把脸冲向树干,继续把自己埋起来。
灵华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大概知道了你经历了什么事,但你一直这样躲起来就能让失去的人重新回来吗?”
她把怀中的东西放到少年身上:“你这幅样子,只会让伤害你的人更开心。他都不必做什么,你就自行了断了。你好好想想,你娘救你回来就是为了让你这样不生不死地存活在世上吗?”
灵华看少年无动于衷的样子气不打一处出来,转身走了。
少年听到女子走远了,回过头来看到身上多了一件针脚歪歪扭扭的衣服。他握紧衣服皱紧眉头,憋憋嘴啜泣起来。
在一旁的恒古用透明的手摸摸少年的脸颊,再次直面曾经,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所有百野林的精灵妖怪都不与他接触,慢慢地,他变得不再说话了。
也慢慢地,他看不到活在世界上的意义了。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他找不到任何与世界的联结。他想复仇,可他更想念阿娘,如果早点死去,就能够去阴曹地府找到阿娘,一起转世投胎,再做母子。
他快要成功了,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这个给他送吃送穿的女子又是在干嘛?她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是……若是她能来拉他一把,也许他会找到活着的意义。
少年哭了半晌,笨手笨脚地穿上这件纯白的衣服,衣料皱皱巴巴地团在一起,他倚在树上,自言自语:“阿娘救我,是不是想让我这样不死不活地活着?”
灵华再来找少年时,看到他端正地坐在树下,身上已经穿上了送他的衣服。她有些高兴,淡淡一笑把手中的灵果递给他:“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布料,我只寻到白色的,姑且将就下吧。”
少年接过灵果,道了谢:“我很喜欢这件衣服。”
灵华和蔼地看着少年,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喜欢就好。”
一时二人相视无言,女子先自我介绍道:“我叫灵华,你怎么称呼?”
“我叫阿欢。”少年咬了口灵果,细细咀嚼这许久没有品味过的香甜。
“阿欢……”灵华默默记下了他的名字,她看到少年的转变很是欣慰,“你想通了,以后不要再这样虐待自己了。过去的事情我们都无法改变,好好对待现在才最重要。”
阿欢明知道灵华是来救他,可还是叛逆似的故意激她:“可我只想死,穿上这身白衣,做个饱死鬼。”
灵华本以为他已经想通,看到他原来是想通去死,急切地说:“你想亲人在奈何桥上看到你吗?你就想让他们看到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失去好不容易换来的性命,让亲人在九泉之下也伤心吗?”
阿欢放下灵果,神情激动:“不!她肯定不想,我也想好好活着,但是……但是我好想她……我想见到她,和她说说话。”
灵华像是想到了什么,柔软的指尖摸上阿欢的头,一下一下地捋着: “逝去的东西,是不会随着你的思念回来的。它只会离你越来越远,甚至以后会变成记忆中模糊的一点,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的痛苦,都会过去的,大家都会想着办法活下去。说白了,没有谁会永远伴随在你身边,他们总有一日会离开,陪伴你一生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阿欢眼里有了泪水:“我想让他们一直陪着我,不可以吗?为什么会有分离?”
灵华看着他的模样亦有些动容,她想了想回答道:“分离?不会的。只要那些逝去的人还在你心里,只要你还记得,他们就没有离开,永恒地、恒古不变地存在在你的身边,只是你看不见,也摸不到。”
“恒古不变的?”
“是的,恒古不变……”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要恒古不变,这样他们也会一直存在。”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啊,阿欢。”
“我会的。今天就是我的重生之日,以后我就叫恒古吧。”
“好啊,那快吃吧,恒古。”
对啊……他是恒古。
“恒古!”
“恒古!!”
远处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听见灵华声嘶力竭的嗓音,眼前的景象开始分崩离析,此刻的幻境正濒临崩塌,天空中有什么破裂了,一片片地掉落下来,地面剧烈地摇晃着。
幻境中的灵华伸出手,拉起刚刚成为恒古的阿欢,因幻境崩塌声音断断续续:“以后,我会,照顾你。你可愿,随我,一起走?”
“离开这里,与我,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
恒古开口说出的话与阿欢的回答重合在一起:“我愿意。”
幻境持续瓦解,一直巨眼从掉下来的天空中露了出来,眼球中的瞳孔猛然收紧,眯着眼心痛地看着自己创建的完美之境慢慢沦陷,白色的眼球里生出血丝。
“恒古!”焦急的声音在不断刺激着恒古,灵华在外面似乎用了很大力气,不断地呼唤:“你快出来!恒古!”
他被遥远的呼唤感召,某种感觉似乎觉醒。手心聚起灵力,冲着天上的巨眼一掌打去,巨眼吃痛合上消失,身边所有的幻影都化作尘烟散去不见。
一团团白雾聚拢起来,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而灰暗,天地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目光所及是一片漆黑,是谁遮住了双目?还是……本就未睁开眼睛去看?
思至此,恒古转转眼珠,用力冲破某种禁锢身体的枷锁,一下睁开眼。
他看到自己仍躺在破屋门口,无数个自己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他单手撑地站起,振臂一挥,面前的恒古们尽数粉碎。
他跑进破屋中,注满灵力于手心,掌中带风打在诡画之壁,墙体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他听到灵华担忧的声音:“恒古?是你吗!”
“是我!”恒古将左手也蓄满灵力,双手并用,打向墙体。稳固的诡壁终于有了明显的破洞,透过缝隙看到墙外担心的灵华,恒古以手为刃,劈开墙面,一跃而出。
此时外面已乌云密布,猎猎风声吹进破败的木屋。灵华亦是用灵力苦苦破墙,见恒古安然从墙中走出,收势长舒了一口气。
没等二人有片刻交流,墙上的一个个画像如同活了一般,眼睛瞪得此铜铃还大,血盆大口犹如要吃人,他们齐齐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会逃出来?”
他们像是也要从壁画中走出,邪恶的手隔着墙壁想要伸出来,墙皮被抻得变形:“没有人会逃出欲念之岛!回来!把你的欲望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