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这个说法实在太荒谬了,把同道中人送上死路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怎能采纳?
就算这么干了,除了止损之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休要挑拨离间,本院也不会上你的当!”李世达喝斥道。
林千户答道:“我真不是挑拨离间,只是告诉你唯一的息事宁人方法而已。”
息事宁人?李世达总感觉这个词从林泰来嘴里吐出来,就不像是个好词。
宁人就是使人安定,什么办法最能使一个人安定?
但李世达还是闭上了嘴,不想再和林千户继续说话了。
林泰来见钦差大臣拒绝进一步交流,便也不会继续自讨没趣,一起看向大门那里对峙的双方。
李巡抚在表面上是唯一揭发石知府贪污五千两的人,又是被饥民“簇拥”着来的,此时当真有苦说不出。
他不得不站在这里,假装帮着饥民向石知府讨说法。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担心自己会被身边的上千饥民再次扒光了扔到大街上。
各种意外层出不穷,而且永远比明天先到,这让石知府的心态快炸了,但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把吴县和长洲的知县叫过来!”石知府对着差役吼道,召唤下级是很经典的解决问题方式。
两个县衙距离府衙也就是隔着两条街,两个知县很快就到了。
当然府衙大门外人山人海,被堵得水泄不通,两个知县不敢穿过乱民从大门进来。
所以他们都走了后巷夹道,从后衙方向进了府衙,然后又纵穿府衙来到大门这里。
石知府指着饥民,对吴县的邓知县吼道:“当着百姓的面,伱说清楚,为什么挪用济农仓的米粮!”
前年邓知县刚上任时,还想和林大官人掰掰腕子,可惜壮志未酬。
然后这两年,邓知县就一心混日子,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熬够任期赶紧走人。
万万没想到,已经与世无争的他这次又被卷进了江湖恩怨里。
听到上级知府的质问,邓知县波澜不惊的答道:“府衙从本县支走了五千两银子,所以本县用度严重不足,便只好从济农仓暂借了一万石。”
面对上千真敢动手的乱民,石知府不敢说狠话,但是面对下级知县,就敢于重拳出击了。
他厉声斥道:“你们吴县是上等大县,难道衙门缺了这五千两就不能运转了?”
邓知县很娴熟的叫苦说:“府尊有所不知,去岁冬闲,本县开工大量河道疏浚,花费甚巨!
到了今春,去年秋粮已经消耗干净,而今年夏税还没征收,所以县衙和寻常人家一样,也正处在青黄不接的时候!
这时候府衙突然从本县支走了五千两官银,直接让本县用度再也无法维持,此乃实情也!”
石知府暗骂一声,无论遇到什么问题,这帮老官僚总是能有理有据、不沾责任!
大门外的饥民听到邓知县的陈情,一片哗然!
知县亲口所说,可以实锤了,济农仓粮荒果然和知府有直接关系!
石知府眼见邓知县这里解决不了问题,又转向长洲县的袁知县,问道:“长洲县济农仓调拨一万石,暂借给吴县,可否?”
袁知县毕竟是个知名的文学家,所以要客气几分。
听到知府的话,袁知县同样有理有据的答道:“春荒时候,各处都不富裕,我们长洲县济农仓也没多余的米粮。
如果强行借给吴县,那长洲县的贫民又当如何?同在苏州城,难道吴县的贫民会暴动,长洲县的贫民就不会?”
石知府暗叹几口气,自己初来乍到,威望确实不够,镇不住下属这两个知县。
这次办事或许真是操之过急了,先前根本没有想到过,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既然从县衙这里得不到解决办法,也没时间和县衙继续磨蹭,石知府只能从府衙“割肉”了。
转而把府库大使喊了过来,吩咐道:“从府库调拨五千两官银,还付给县库!”
府库大使愣了愣后,回禀道:“昨日府衙出了事故后,钦差将府库所有官银都封存了,以备勘察。
若无钦差谕令解封,府库官银一两也不能动。”
石知府:“.”
这踏马的都叫什么事情,为什么这两天似乎做什么都不顺,想什么都不顺!
想到这里,石知府转过头,望向站在后面仪门压阵的钦差大臣。
李世达:“???”
怎么焦点忽然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但是能帮石知府的时候,就必须要帮,不可能“见死不救”的。
于是李世达毫不犹豫,立刻向着大门走去。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啊”某千户的声音忽然传入了李钦差的耳朵里。
又是故弄玄虚!李钦差没有回应,也没有停下脚步,坚定的走到府衙大门。
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眼前的危机解决掉,不然就没有以后了!
也站在了饥民面前,李世达大声的宣布:“尔等尽可安心!本院立刻从府库解封五千两官银,拨付给吴县,保证吴县用度不缺,济农仓不再粮荒!”
“我反对!”钦差大臣话音未落,突然边上有人喊道。
所有人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苏州府推官郭通发声,然后众人又不约而同的齐刷刷看向林大官人。
对郭推官比较熟的都知道,他只是监生出身。
而推官这个官职,在当今大明授官规则里,等同于知县,属于进士功名的初始官职。
郭通一个浊流出身的监生,怎么能当上一般只有进士才能担任的正七品实权推官?
老苏州人都知道,这是郭推官还是郭县丞的时候,拿命搏来的前程。
传说前年林大官人西征木渎的时候,郭县丞亲自驾着小船上一线参战.
这就是为什么郭推官站出来讲话,但很多人却看向林大官人的原因。
李世达毫不客气的对郭推官呵斥道:“你反对什么?轮不到你做主!”
你们苏州城上上下下真当钦差大臣是阿猫阿狗了,人人都想来踩一脚?
郭推官没有理睬钦差大臣的训斥,却先面向百姓,高声道:
“我郭通先前在吴县当过管粮县丞,父老乡亲们应当都还记得!
我郭通在此对天起誓,济农仓粮荒的事情,我郭通肯定帮父老乡亲们解决!
但是有些事情实在看不过眼,让我郭通不吐不快,请父老乡亲们多等片刻!”
站在饥民最前排的十几个良善大汉振臂高呼:
“郭大人在苏州城多年,素来爱民如子,我等自然信得过!”
郭推官稳定了饥民的情绪后,才朝向钦差大臣李世达,开口道:“你身为钦差,到了苏州城后,却处处包庇石知府,实为可耻!”
李钦差冷哼一声,正要打太极神功,化解郭推官的刁难。
却又见有道身影一闪,林千户冲了出来,对着郭推官厉声喝问道:
“郭推府休要满嘴胡喷!李钦差为人公正,做事公道,哪里包庇石知府了?”
李钦差一时间有点懵逼,有你林泰来什么事?
面对疾言厉色的林大官人,苏州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敢顶嘴,但今天郭推官就是那百分之一里面的。
他不但不畏惧,反而又上前几步,勇敢的站在林大官人铁拳的攻击范围里,同样大声的说:
“林千户这两日在钦差身边守卫,难道还看不出端倪?
第一,朝廷钦差到苏州,唯一职责是调查石知府是否贪污官银,他根本没有干涉地方政务的资格!
解封府库官银拨付给吴县这种事,是他该管的事情吗?
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替石知府弥补罪过,这与他的职责背道而驰!”
林大官人穷凶极恶的扼住双拳,更大声的驳斥说:“李钦差这样做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为了苏州城的稳定,李钦差不得不如此,这怎算主观上的包庇?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郭推官同样反驳说:“本官还没有说完!第二,昨日有人拦街告状,已经说了府衙可能会引发饥民生变之事,李钦差也接下了状子!
但是李钦差后来又干了什么?他没有想办法安抚,反而调兵到府衙,保护石知府!
这就是你所说的为了大局?为了苏州城的稳定?
而且李钦差还亲自到府衙坐镇,为了石知府的安全,与石知府同进同出!
别忘了这次钦差本来的职责是什么?是调查石知府!
李钦差这样不惜代价的袒护调查对象,还说不是包庇?”
卧槽尼玛!钦差大臣李世达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冲着自己来了!
目标不是李巡抚,不是石知府,就是自己这个钦差大臣!
李世达自我感觉到了苏州后,做事已经非常小心缜密了,所以才敢时不时的与林泰来谈笑风生。
但是怎么在郭推官的这些屁话里,自己浑身都是漏洞?
难道自己犯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错误?
林大官人也懒得继续装了,对郭推官大吼道:“你还有第三吗?我不信你还能再说出来!”
李钦差的怒气槽飞快的上涨,如果武力足够的话,他现在就想一巴掌把林千户拍到“息事宁人”!
郭推官不负众望的继续喷道:“第三就是刚才的事情!
钦差大臣应当先调查石知府,这是朝廷派他来苏州的职责!
如果石知府确实有贪污官银之事,就让石知府把五千两官银吐出来,还给吴县县库!
而李钦差却只想解封府库,在账目完全不清的情况下,直接从府库调拨官银付给吴县!
这就可能导致一个问题,动用账目不清的官银,弥补石知府贪污带来的亏空!
只有主观心态上想着包庇石知府的人,才会这样做事!”
郭推官的话震耳发聩,连从来不讲理的林大官人也被正义的呼声震住了。
于是林大官人停止了与郭推官的对线,转而对李钦差说:“哎呀呀,郭推府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现在府库存银总数应该是多少,尚未查明白,再随便往外拨,不是更乱了吗?
如果真存在贪污官银的问题,就可能会被乱象所遮掩。”
李钦差:“.”
他脑中不禁回想起了一句话,刚刚听到的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站在大门外的李巡抚看到李世达和石知府都被干沉默了,只能出面尽力转圜说:
“本院想着,确实应该先把府库官银拨还给吴县,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其他。
只要把这笔出入记清楚了,想来以后建账也乱不到哪里去。”
今天已经杀疯了的郭推官并指如戟,对李巡抚也大喝道:“抚台为什么要帮石知府说话?”
李巡抚脑中“嗡嗡”转了几圈,也没想明白郭推官这句话的内涵。
郭推官再次咄咄逼人的质问道:“众所周知,是你李抚台指控石知府贪污五千两官银的,而你为什么今天又帮石知府说话?”
李巡抚只想说,我踏马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踏马的更不知道你一个垃圾推官为什么质问这个!
郭推官不用李巡抚回答,直接推断出了真相:
“你揭发石知府贪污五千两,是不是因为分赃不均?
所以你今天才会帮着石知府说话,只想用府库现银还付给吴县!
你是不是也想着把那些已经被贪污的官银继续隐匿下来,然后再分赃?”
还有这种事?大门外的乱民发出了惊呼声。
李巡抚:“.”
自己说石知府贪污五千两官银,那都是胡编捏造的!自己干的烂事,自己心里还能不清楚么?
怎么到了现在,越来越煞有介事了?越来越像是真的了?
仿佛有一个大能,把自己虚构捏造出来的东西,一步步的变成现实存在!
但虚空造物应该是神明才有的法术吧?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啊!
郭推官杀疯了,真的杀疯了!今天好像没有人能挡住这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了!
不管是二品,还是三品、四品,亦或是五品千户,全面都被这样一个七品用嘴炮按在地上摩擦!
大门外的饥民也暂时忘了断粮的忧愁,津津有味的看着官员们在这里激情互喷,吃着一个又一个的大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