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位怎么打算的,我决定不了,即便我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申时行回复说。
林泰来很奇怪的说:“张位不是你举荐上来的么?”
如果不是申时行连续两次举荐,张位现在还在老家蹲坑呢。
申时行便解释道:“虽然我举荐了张位,但他确实没有党附于我,一切举动仍然自专。”
“那前辈你为何如此强力的举荐张位?”林泰来更奇怪了。
纵然身为“全知”的穿越者,林大官人还真不明白申时行为什么推荐张位,连蝴蝶效应也干扰不了。
申时行看着前方熟悉而又陌生的阊门,悠悠的说:“因为近年来词林风气萎靡柔弱,我看来看去,只有张位勇于任事,敢于担当啊,绝不是为了人情。”
林大官人极度的不可思议,“不能吧?前辈你还有大公无私的时候?”
申时行:“.”
旁边还有别人在,你林泰来就不能注意点口德?
另一边的朱赓只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茶杯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可能是被林泰来说得不爽,申时行也有点语气激烈的说:
“我认为,内阁必须要有性格强势的人物,以撑起内阁的权柄。不然就是阁权尽散的结果,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而赵志皋之流太软弱了!这就是我选张位的理由,他能坚定的维持阁权!”
很少见申时行这样情绪化的表达,林大官人先是愣了愣,又看了看另一边的朱赓朱阁老。
然后又道:“赵志皋之流?当着别人的面,这么直接不太好吧?
看来前辈你真心要退休,不是假装的,说话都开始放飞自我了。”
申时行:“.”
朱阁老:“.”
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加入这场两边都惹不起的谈话?
反正林泰来终于弄明白了申时行推荐张位的原因——就是对内阁有感情,不愿意看到内阁权力流失,所以就推荐了性格强势的张位,希望能维护内阁集权。
在原有历史上,确实在申时行之后,内阁在党争的冲击下,就开始大踏步的走下坡路了,一蟹不如一蟹。
“你内心怎么看?”申时行又问道。
林泰来毫不犹豫的答道:“如果我在外朝做事,就讨厌内阁集权!但若我入阁,就讨厌外朝不听使唤!”
而后林泰来就转向朱赓,“申前辈帮不上忙,只好靠自己了。
你和张位、李春三人里,都是同年吧?谁的名次最高?”
朱赓答道:“李春二甲第一。”
林泰来又问:“馆选庶吉士时,谁名次最高?”
朱赓答道:“那次馆选,李春第五,在我们三人中还是名次最高的。”
林泰来有点无奈,再问道:“谁的年纪最大?”
朱赓答道:“张位五十九岁,我比张位差一岁,李春最年轻。”
林大官人的脸色顿时苦了起来,“阁下还是另请高明吧,在下无能为力。”
你们三个是同年,又同时进入翰林院,要想选择一个当次辅,那就只能比较其他方面了。
词臣比的就是资历,登科前后、名次高低、年龄大小这三样,你朱赓是一样也不占啊!那你拿什么理由去争次辅啊?
朱赓看了眼申时行,索性也放飞了自我,又对林泰来说:“你应该不喜欢让张位当次辅吧?
万一赵首辅稍有闪失,或者遭受言官攻讦,不得不居家暂避锋芒时,主持内阁的人若是张位这样的独断专行的强人,你能容忍吗?”
于是林大官人陷入了沉思,这种情况是挺令人讨厌的,还是要想法子帮一次朱赓。
从历史经验看,朱赓和赵志皋秉性真的差不多,比张位好拿捏多了。
申时行又想说几句,但念及自己已经退休的身份,最后还是叹口气闭上了嘴。
座船入了城,又转向大致沿着卧龙街南行。
申时行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忽然惊呼:“已经过了!”
申府位置大致在城里东北片区,但船只都快踏马的过饮马桥了,还在往南走。
林泰来大包大揽的说:“没有过!今日在沧浪亭设宴,为申前辈接风!”
申时行冷哼道:“老夫还没有回家!”
心细如发的林大官人答道:“没关系,家人都已经接到沧浪亭了!”
申时行便深刻的意识到,这苏州城已经不是自己上京赶考之前的那个苏州城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真乃古今至理也。
今年京师二三月份的形势,总体来说比较消停,可能是朝廷近几年来最平稳的一个春季。
主要原因大概有三点,第一是内阁新人多,都要忙着熟悉情况。
第二是今年是大比之年,二月会试,三月殿试,朝廷各方面都有需要稳定的共识。
第三就是九元真仙不在京师,朝廷少了一半乱象之源。至于另一半是谁,为人臣者不敢说。
敲定了关于江南钱粮和倒查风宪官两项工作后,又有一个紧急问题摆在了新内阁班子面前。
二月初九就要开考,哪位阁老去当主考官?
放在往年,阁老肯定都想去,收两三百个门生美滋滋。
但就今年这形势,刚上任的大家最需要的是争夺和巩固权力,都不想去当主考官。
本来就是新人,再去贡院里关一个月,等出来时,连热乎的都吃不上了。
在阁的张位和李春一致提议,主考官本就是按照阁臣排名次序轮流,赵首辅恰好又没当过主考官,今次就当之无愧。
而赵志皋又不傻,没好气的说:“你们是当真的?我若被锁入贡院,这合适吗?
到时内阁只剩下你们两个才入阁几天的新人,这是对朝廷的极度不负责任!你们连票拟怎么写都还没熟练吧?”
张位和李春对视一眼,又立刻推荐了对方,先把对方送进贡院再说。
这样两个竞争次辅的对手里,一个还在路上,另一个被锁进贡院,自己这个月岂不就成了事实上的次辅?
先形成事实习惯,再“正名分”就更容易了。
于是李春说“张新建年高德邵,适合当考生榜样”,张位说“李富顺学富五车,科名优异,适合为考生表率”。
其实首辅赵志皋也不知道该优先打压谁,张位作风态度强势,还接受了部分申时行遗产,而李春则有清流党人支持。
最后赵志皋拍案道:“你们两人抽签!”
结果是李春抽着了当去主考官,奏报皇帝后,次日李春就骂骂咧咧的被送进了贡院并且锁起来。
毕竟考试二月初九就要开始了,主考官再不进贡院就来不及了,还好给了一晚上时间与外界沟通。
众所周知,嘉靖朝以后,科举形势和政治形势往往是息息相关的。
比如上次科举,来自南直隶的许国当主考官,会试第一就是同样来自南直隶的林泰来。
本时空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蝴蝶效应,政治形势和原本历史上的万历二十年截然不同,科举考试也就相应的受到了影响。
二月底出了会试榜,第一名会元是来自山西蒲州的韩爌,他岳父就是原首辅张四维。
当然,韩会元这个会试第一的荣誉,与已故岳父张四维、连襟亲戚杨俊民、本省同乡王家屏等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与王家屏推荐入阁的主考官李春更是没有关系。
三月份殿试,在皇帝缺席的情况下,经过激烈的角逐,最终名次出炉。
状元还是原首辅张四维的女婿韩爌,榜眼翁正春,探花则是原首辅顾鼎臣的孙子顾天埈。
另外,林府门客、历史上的“白须儿首辅”顾秉谦在十几年会试不第后,这次终于中了。
顾秉谦这次也是拼了老命,去年以门客身份陪伴着林大官人返乡后,几乎过家门而不入,十一月份立刻又冒着寒冬天气北上赶考。
所幸功夫不负苦心人,这次终于金榜题名了。
当万历二十年壬辰科的金榜名单传到苏州时,林大官人极其无语。
大手胡乱搅乱了棋盘,然后他朝着棋盘对面的申时行抱怨道:
“我说过,每每我不在京师,朝廷就要出点问题,前辈你还不服气。
你看看这次科举,居然让这个叫韩爌的连中会元和状元!真就离谱!
我大明连续夺取会元和状元的人多么罕有,怎么可能随便就让这个韩爌巧合了?”
申时行:“.”
你在抱怨别人同时拿下会元和状元太离谱之前,能不能先想想你自己为什么叫九元真仙?
林大官人掷地有声的说:“我的会元和状元都是凭自己本事拿下的!我问心无愧!”
对“凭本事”这个词,申首辅居然无力反驳。
确实都是凭本事,会元是靠与主考官许国心理博弈的本事,状元是靠深度解析别人名字的本事。
申时行又盯着被搅乱的棋盘,不满的说:“一个状元而已,又能影响你什么?
总不能你拿过状元了,就看不惯别人也拿吧?你是不是输不起?”
林大官人叹道:“前辈啊,你退下来了,敏感性也没了。
你难道没觉察到,他们清流势力让韩爌连中会元和状元,分明是要故意造神吗?
先弄出这么一个半吊子新神,然后可以大肆吹捧,在名誉上与我这九元真仙对冲。”
申时行有点好奇的说:“你总是能看看名字,就能说出此人的立场,难道你真有什么测名字的相术?”
“天机不可外泄。”林大官人说。
在历史上,这位韩爌可是个东林党“名宿”啊,当过首辅的。
此人也挺能活,一直活到了李自成攻陷老家蒲州,然后被李自成强迫接见,随即气死了。
而后林大官人又说:“不提他了,等我回京后再说。”
申时行顺着话头问道:“你何时回京?”
林泰来淡定的说:“快了,再等四个月左右,除非之前出现朝廷出现重大变故,比如说王天官病逝这样的事情。
在这期间要将海贸的预备工作安排妥善了,大概七八月第一批海船试航。”
申时行有点羡慕的说:“作为朝臣,在没有丁忧的情况下,能随意在家乡歇半年多么难得。”
林大官人哂笑道:“谁让我功高难赏,不多歇歇又怎能让皇帝放心?
既然没有其它合适的赏赐,就多赏点假期吧!”
与申时行下了和棋,回家后林泰来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就以兵部通信司的名义写了本奏疏。
“倭国动乱百年,如今已近乎一统,拥兵三十万尾大不掉难以裁撤,必将对外用兵。
故而倭兵有可能于四五月间,趁东风跨海侵入朝鲜国。并且狼子野心贪得无厌,将企图以朝鲜国为跳板,寇我大明。
而朝鲜国二百年不知兵,必定无力抗拒倭兵,须臾之间全境陷落。
若我大明念及屏护藩属之义,以及唇亡齿寒之危,朝鲜国不可不援救。
如今可早为筹备,以免临机遇事措手不及。”
这封奏疏送到京师后,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莫名其妙的,还有点哗众取宠。
“凭空”预测一个方向遭受强敌入侵,然后说要早做筹备,这手法怎么看也像是个骗子。
只不过骗子是为了骗金银财宝,而这奏疏是用“备战”来骗钱粮和权力?
是不是林泰来因为几个月不在朝廷,生怕被忘了,所以要想方设法的刷存在感?
内阁将这份奏疏下部议,兵部尚书叶梦熊复奏说:“先静观其变,再派商人去倭国打探。同时在辽东积聚粮草。”
但沉寂半年的兵部左侍郎石星单独上奏,指责林泰来为贪权财而虚构敌势。
刚从“闭门思过”复出、急需立威的左都御史陆光祖弹劾林泰来“心有异志、阴图不轨”。
并且陆光祖还提到了一个典故,在赵匡胤陈桥兵变之前,曾出现了一个敌国入侵的假军情。
户部官员杨俊民、孙鑨等人纷纷上疏,言及去年平定宁夏耗费数十万,今年还要备战纯属劳民伤财、虚耗国库。
纷纷扰扰的言论中,万历皇帝也有点懵逼,咨询首辅赵志皋。
赵首辅提议不必轻易做出决定,先将有关奏疏留中不发,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