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跛子是第一个非独居的死者。
当许崇带着赵六赶到的时候,王跛子的屋外已经垒起来一个光秃秃小土包。
在半年前的王跛子口中,‘害喜’的老嫂子孤零零跪在土包之前,看到许崇后,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声音沙哑:是许相公来了啊。
老嫂子,王大哥他我记得他身体很硬朗?
许崇欲言又止。
王跛子的腿疾是幼时落下的,早就过了会残害身体的时期,加上这两年原身的帮助,身子骨早就养回来了,应该远没轮到他才对城里的病残还有那么多。
硬朗?原来,死掉的都是体弱的人么
也不知是王跛子的死让老嫂子看开了还是怎样,居然一下子就抓中了许崇话里的重点。
只不过刚说一句,她的背脊突然绷直了一下,片刻后才缓过来,继续开口。
大概十来天前吧,老王说去河里抓两条鱼,结果鱼没抓到,还染上了风寒。
家里没有多余的银钱找大夫,他又不想再去麻烦大人,就这么硬撑着。
一直到昨夜
呼昨夜,门窗都是锁着的,屋里也没有外人,老王突然蜷成了一团。
我猜到是那玩意儿来索命了,想要出门去找大人您,可老王他
他明明都痛到喊都喊不出来,却硬是拉住我,让我看着
然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道红光从他头顶钻出来,分成了四份消失不见,老王就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的干瘪了下去。
大概过了过了三个时辰吧,才彻底断气。
红光,分成四份。
许崇想到了一样东西。
本来我心里还有气,老鬼死就死吧,要我在旁边看着作甚?凭白折磨我呢?
直到刚刚看到大人,我才明白过来。
他应该是认为,这个对大人有用吧。
老嫂子看了许崇一眼,眼神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反而带着一股子欣慰。
赵六猛地撇过了头去,拼命咬着牙,不让眼眶里的那玩意儿掉下来。
许崇沉默片刻,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脚步又快又急。
走出老远,赵六才跟上来。
留了多少银子?
许崇走着,问了一句。
大人看出来了留的不多,也就能立个碑,烧些纸钱。
赵六的语气有些沉重。
用不上。
许崇摇了摇头。
呃?
赵六愕然。
她好几次强行忍住了咳嗽,忍得很难受,再加上那个嗓音已经回天乏术了。
许崇平静的解释了一句。
赵六的面色猛地僵住。
是了老嫂子好几次绷紧了脊背,当时还没注意,现在想来,可不正是强忍咳嗽的样子么。
还有那个嗓音,原以为是哭哑的
就在赵六愣神之际,一个慌张的声音传来。
大人,大人!
一名衙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的就开始呼喊。
许崇心中一沉。
他没记错的话,这名衙役跟李全安一家关系很好,在老李瘫痪后,还主动申请去了那片区域巡逻,方便照看。
果然。
还没等跑到近前,那衙役就喊了出来。
大人,老李他他快不行了!
老李靠坐在墙上,额头青筋暴起,满头满脸都是强忍痛楚的汗水。
一道红光从他百会穴钻出来,均匀的分成四份,延伸出尺许便消失不见。
你你痛就别忍着行行吗?
妇人伏在床前,声音颤抖到无以复加,都是一家人你就是哭出来,我们娘儿俩还会还会笑话你不成?
哭?
老李对旁边的稚童努了努嘴,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告诉你娘,我是谁?
爹爹是打反贼的英雄!
稚童毫不犹豫的喊了一句,颇有几分气势。
是啊爹爹是打反贼的英雄。
得了娃儿这句话,老李的痛楚仿佛减轻了很多,说话都利索不少,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对不对?
英雄就要有英雄的样子?
稚童重复了一遍,眼睛亮了起来。
他才两岁,听不太懂这句话,但心中却是莫名觉得快意。
老李笑了笑,又对婆娘道:我前日跟你说的,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
妇人再也没压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听你的,带着娃儿改嫁,将娃儿养大成人,让他给许大人报恩
听到这句话,老李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所有心神用来与痛苦对抗。
咚咚。
许崇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在门外等着,直到此时才伸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妇人看清来人,连忙从地上起身,许大人来了你们你们聊。
说罢,妇人弯腰抱起稚童,往屋外走去。
稚嫩的目光落在许崇身上,满是好奇之色。
许大人就是爹爹嘴里那个最大最大的英雄吗?
吱呀——
房门被妇人带上。
许崇不再拖沓,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搭在了老李的腕部。
正阳劲丝丝喷吐而出,由阳谷穴缓缓灌入。
一息两息三息
十息之后,老李痛苦的面色终于舒缓下来,睁开了眼睛,大人,这就是武道的力量吧?
你想起来了?
许崇问道。
嗯,想起来了。
老李双眼上移,勉强瞅到一根红光的分支,在这玩意儿选中我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
包括武道,包括城门那一战,包括刘小青这个名字,以及那首山歌。
我
许崇张了张口,我救不了你。
在他的劲力游走之下,老李只是不再那么痛苦,而头顶那束索命的红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半分。
不用了,大人。
老李扯了扯嘴角,能多活这么久已经够本儿了,而且有大人在,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许崇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
可别!
老李佯装吓到,用夸张的语气道:上次是小的说笑呢,哪真的敢死啊,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并不擅长说谎。
许崇静静的看着老李,你看出是血衣卫的手笔了,对么?
嘿嘿,还是大人聪明。
老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这玩意儿要我一个残废的命,给它就是了,总归是要死的,不值得大人冒险。
许崇沉默了。
因为他也无法确定,提前终结老李的性命,是否会影响到傅元龙的布置。
你
好走。
当面追悼了一句,许崇推门而出。
门外,妇人还在那里擦泪,稚童一言不发,显然是也意识到了什么。
许崇在稚童身前蹲下来,你叫什么?
李向学。
稚童奶声奶气的回答。
叔叔带你去玩弹珠,怎么样?
许崇伸出右手,掌心有一颗透明的珠子。
稚童仰头看了看母亲,旋即笑着握住了许崇的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