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族长,别说本道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淡漠的话语从姬庆之被遮挡的面部传出,六大家族,加太平乡,再加两京三十省的所有道众,也不可能攻破大庆的京城,更别说京城之中的皇城杀死永泰帝?有些痴人说梦了。
没错,我们的确无法杀死在皇城中的永泰帝。
方书越笑着颔首,接着话锋一转:但倘若他出来了呢?出了皇城,甚至,出了京城呢?
哦?
姬庆之的语气带上些许新奇,问道:方族长有办法让永泰帝离京?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他已经离京了。
方书越意味深长道。
姬庆之沉默了一瞬,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很正常。
方书越继续道,堂堂大庆帝王,一举一动都有八方关注,如果擅自离京,撇开那一帮子文武大臣,只怕瞒不住几日就会传出消息可如果,还有另外一个永泰帝呢?
什么意思?
姬庆之的语气再次淡漠了一些。
你并非出身自三大古族,有很多东西都没听说过。
方书越勾起嘴角,比如,神通。
我确实没听说过。
姬庆之回应道。
神通,伴随着天地初开而诞生,是一种可以被人掌握的奇妙手段。
方书越开口解释,语气中有微不可查的优越感,这种手段与天地规则是同等的层次,一旦练成,便可无视一切规则施展。
比如大庆的诏狱,号称禁天绝地,但同样也无法阻止神通的施展。
只不过,神通的传授,是需要付出寿元为代价的。
所以到今天,神通的传承便几乎断绝。
而上古之时,有神通名道心种魔,可一言操控百万生灵,有神通千变万化,可入云化龙,下海化蛟,穷尽万事万物。
还有一种,可将本我一分为多。
说到这里,方书越顿了顿,道:上一任道主林狂就掌握了这种神通——身外化身!
这次,姬庆之的沉默更加明显了。
没等到回应,让方书越心中微沉。
他这次来太平乡,目的只有一个,让姬庆之相信自己的说辞,进入春秋冢。
现在看来,果然没那么简单。
方书越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
本来,以我们方家跟林家的交情,已经让林狂点头,将神通传授给方家了。
可谁知
那林狂突然孤身前往大庆京城,刺杀无道昏君文昌帝。
至于结果,自然是失败林狂太自大了,如果真有这么容易,哪里轮得到他?
总之,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别说我方家,连林家都没来得及获得神通。
一直到前不久,林狂突然出现在方家的楼船上,想要借方家的联络渠道,回归林家。
以三大古族之间的交情,借道楼船只是小事罢了。
但我斟酌再三,觉得这里面大有问题。
要知道,以他道主的身份,毫无疑问是被关押在诏狱之内的。
迄今为止,全天下都没出过从诏狱里逃出来的例子。
更别说,他被关了足足二十年以上如果有办法逃出来,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若任由他回了林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便邀请他进了春秋冢做客至少,方家能提防一二。
方书越的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整件事情的经过,从方家贪图神通,变成了主动为林家着想。
此时,姬庆之终于开口,不过语气有些奇怪:你觉得这个林狂,会有什么问题?
投靠朝廷,或者说投靠永泰帝。
方书越回答道,永泰帝想通过林狂,以林家旁支的身份,逐步混入嫡脉,继而向所有太平道一方施加影响,以图彻底瓦解不过,这只是我最开始的想法。
最开始?后来呢?
姬庆之再问。
后来,我为了试探他,要求林狂兑现当初诺言,将神通传授于方家。
方书越继续道,如果他要隐瞒背叛太平道的事情,肯定会一口答应,来安我方家之心然而,他在口头上答应不久后,突然死了。
死了?
姬庆之的声音有些愕然。
是诈死。
方书越呵呵一笑,林狂大概觉得能瞒过我们,可惜他毕竟只是林家旁支,不清楚三大古族的嫡脉有多深厚的底蕴,轻而易举就能分辨这种诈死。
在发现林狂的死是诈死之后,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那就是,林狂并非林狂,而是永泰帝假扮的!
我猜,永泰帝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逼着林狂传授了神通。
在成功修成神通后,永泰帝杀死了林狂,又用无相衣将分身伪装成了林狂的样子。
说到这里,方书越淡然一笑,现在,他正伪装成方家的子弟,享用着方家的资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了他的底细。
你的意思是
姬庆之沉吟片刻,问道:让太平乡这边,跟你们方家一起,对付这个有可能是永泰帝分身的方家子弟?
没错。
方书越点了点头,只要能擒住他,神通也好,皇室隐秘也好,都将唾手可得毕竟是庆帝,过往的记忆会让他比一般人更害怕威胁。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是很理解。
姬庆之敲了敲宝座的扶手,在我看来,方家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与人分享的必要更别说是跟我分享了。
果然没这么容易上当。
方书越暗骂一句,继续道:你说的没错,方家最合理的做法,是隐瞒这件事,独吞所有好处,可问题是,那是庆帝。
虽然他是孤身一人,但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是大庆的帝王,就绝不能以单纯的数量去限制强弱的判断。
在漫长的岁月中,更多时候,大庆帝王是喜欢四处走动的。
我太平道众曾有无数次针对庆帝的刺杀,然而无一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最惨烈的一次,是一名金身巅峰,一名法相巅峰,再加十余种道,围杀庆帝一人。
结局是庆帝好好的活着回了京城,而我方无一人存活。
是了
方书越突然顿了顿,道:这件事发生在太平道建立之后,你这边应该也有记载。
唔,好像是有
姬庆之想了想,那个最喜微服私访游山玩水的万康帝?
对,就是这个。
方书越给出肯定,而后继续道:至于为什么找你合作,而不是找同为古族的林郑二家三大古族同气连枝这么多年,不是真的一条心,而是因为没有机会干掉彼此。
你怕林郑两家对方家不利不,不对。
姬庆之说到一半,语气突然有些玩味:你是想方家得到神通坐大,干掉林郑二家。
不愧是道主。
方书越笑了笑,没有否认。
不过,另外还有一点。
姬庆之又道,你打算如何让我相信,事后方家是与我共享神通,而不是过河拆桥,转而对我出手呢?
我愿意以道种起誓。
方书越面色一肃,古族族长的道种起誓,应该值得你信任。
为了家族大计,他已经豁出去了。
道种蒙尘又如何?
哪怕道种崩塌,也比家破人亡要好。
然而。
姬庆之轻笑一声,道种起誓就不必了,我信你就是。
?
方书越一脸懵逼。
真的假的。
这就信了?
你不用怀疑。
姬庆之摆了摆手,可记得太平道的立道之言?
立道之言?
方书越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个又是被初代道主影响的家伙。
于是也不含糊,开口道:当然记得,太平有道,天地无苦
当‘太平有道,天地无苦’这八个字被完整说出口的瞬间,方书越面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呆滞了起来。
真是愚蠢啊。
姬庆之轻蔑的摇了摇头,道:跪下。
——噗通!
堂堂古族的族长,方家辈分和地位最高者,就这么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一问一答。
姬庆之问,方书越答。
你来太平乡,所谓何事?
诱姬庆之入春秋冢。
果然是这样你对付姬庆之,目的何在?
夺取百草园,替换衰亡在即的春秋冢。
你如何得知林狂掌握了神通?
林狂找上方家楼船,而后
随着方书越的解释,姬庆之渐渐重视了起来。
他本以为,什么林狂,什么永泰帝分身,一切都只是方书越仗着方家对神通的记载所编造出来的,为了诓骗自己而已。
万万没想到,林狂是真的现身了。
将整件事细细说来。
姬庆之下令。
林狂被关押在山腰凉亭,有方乐中操控的雷网封锁
方书越开始事无巨细的陈述。
良久之后。
姬庆之对外喊了一句:庆五。
一名黑衣中年飘身而入,在阶下拜伏:属下在。
稍后你跟他一起回春秋冢,将魔种散播出去,散播到每一个方家人身上。
姬庆之吩咐道,然后伺机引动!
他的语气在这一刻突然大变,充满了残忍暴虐疯狂。
可以说,比许崇洗身九重被心魔缠身之时,还要混乱无数倍。
属下领命。
黑衣中年颔首,也不等姬庆之再开口,自顾自又飘身而去。
姬庆之看向方书越,站起来。
方书越听话的起身。
太平有道,天地无苦。
这次是姬庆之说的。
八个字刚刚落下,方书越的神情骤然改变,恢复成了被控制之前的模样。
而刚刚的一段记忆,仿佛从他脑海中被完全剔除。
既然你答应了,便立即召集人手,随我前往春秋冢吧。
方书越很自然的说道。
答应是答应,但没说现在。
姬庆之淡淡道,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跟你回去。
信得过
方书越的眉头紧紧皱起,冷声道:这未免太儿戏了,你若没有诚意,此事就此作罢便是。
在他看来,身为古族的族长,该有的姿态还是得有的。
太过低声下气,反而会引起怀疑。
怎么,我连道种起誓都免了,你却在这里计较?
姬庆之意味深长道,莫非,你算计的是我,而不是什么永泰帝?
可问题是,你的一个手下,能起到什么作用?
方书越臭着脸,几乎就要甩袖而走了。
当然不是靠一个手下了。
姬庆之摇了摇头,我让他去,是替换李向学,继续之前的交易,将剩下的百倍岁月用掉罢了,而李向学回来,自然而然会跟我说清楚春秋冢的情况在我看来,这比道种起誓更有用。
这其中一来一回,白白浪费月余?
方书越仍旧有些不满。
那个永泰帝的分身,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这可是你说的。
姬庆之呵呵一笑,区区月余光景,我相信方家还是能维持的。
这样么
方书越想起方满霞跟他说过的话。
‘林狂死前的怒吼,极有可能已经被那个李向学听见’
最开始说这个话的时候,方乐中还未禀报‘永泰帝’之事。
他跟方满霞的考量,都是拖延李向学离开春秋冢的时间,以免林狂的事情泄露出去。
但现在。
好像刚好可以用来让姬庆之安心了?
想到这里,方书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会让旁支那边派人过来,等你决定前往春秋冢的时候,可以让他通知我。
如果你想趁此机会,联合郑林二家的话
相信我,哪怕他们相信了你的说辞,首先考虑的合作对象,也仍旧会是方家,而不是你。
方书越深深的看了姬庆之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事已至此,能做的他都做了。
虽然姬庆之的态度始终有些模棱两可,但既然想办法印证自己所说的东西,那就代表了的确是有兴趣。
可能不是对永泰帝有兴趣,而是对神通有兴趣。
希望能上钩吧。
方书越如此想着,带着黑衣庆五离开了太平乡。
而殿中的姬庆之,正在自言自语。
私放重犯。
窦天渊,你好大的胆子啊
京城。
又是大朝会。
楼有知纵容太子的后果,在这一天终于爆发了出来。
有事具本,无事退朝。
不夹杂任何情绪的声音,从天极殿扩散而出。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的心神为之一松。
然而
微臣,吏科给事中侯让!有本上奏!!
一个瘦瘦高高,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出列,高声呐喊。
呈奏御前。
楼有知淡淡道。
侯让双手高举奏本,一边走一边开口:
臣侯让,谨奏!
永泰八年,滨州海沸
一开口,众官员面色猛地大变,纷纷看了过去。
事实上,经过太子姜星河的暗中操控,现在官员也好,京中百姓也好,差不多都‘想起’或者‘得知’了天灾这档子事。
但人嘛,不可能个个都是杜千川。
既头铁,又怀着亡妻的愤恨,同时还兼具楼有知给的任务。
以至于过去这么久,一直到现在没人真正站出来。
胆怯者不敢。
漠然者不屑。
隐而不发者暗自计较谋划。
但今天,侯让站出来了。
直至永泰十九年,我大庆在雍州的官员缺额数目时长,为三十省之最!
而后四月,漫天飞蝗
正丰十九年,我大庆有储粮八百八十万石,雷州人口一千九百万。
正丰二十年,雷州天火。
二十年末,雷州人口剩一千二百万,我大庆储粮还有六百万石!
从官员缺额关联天灾降临之地,到灾年储粮变动,关联有灾不赈。
跟杜千川当初上奏之时,一模一样的话语。
除了上奏者的名字之外,没有任何改动,就这样被侯让高声诵念而出。
以上所有,来自于杜千川弹劾先帝之奏本,微臣有过耳不忘之能,特此复述。
另!
虽钦天监吏部户部,所有相关记载已毁,但微臣已查阅三十省各地的地方志,均与其上所述分毫无差,可为佐证矣!
今!微臣侯让,以谋害万民之罪,弹劾文昌景盛正丰等列位先帝!
恳请陛下
侯让站在天极殿门口,如同当初的杜千川一样,昂首挺胸,一步跨了进去:除其尊谥,革出太庙,以安万万冤死亡魂!!!
真是这样!!!
还真的是弹劾先帝!!!
那些不知情的官员手脚冰凉,不知所措。
他们知道,这事儿,就像他们被唤醒关于杜千川的记忆一样,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主导。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难道,真要逼得陛下,将列位先帝革除太庙才行?!
关键是。
上一个杜千川已经死了。
再来一个侯让又如何?
吏科给事中的分量,连杜千川都比不上吧?
一众官员如此想着。
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这一次,不止侯让一个人。
哈哈哈计较来计较去,还是直接点儿更痛快。
礼部郎中大笑出列,抱拳躬身:臣,附议!
让人抢先了啊。
兵部右侍郎摇着头,颇有些惋惜的站了出来,同样抱拳:臣附议!
臣也附议!
大理寺左寺丞出列。
微臣附议!
通政司左参议出列。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官员陆续出列,高声附议。
侯让双目湿润,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这件事,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完全就是自发性的行为。
然而就是在这种前提下,仍旧有人跟着自己站了出来。
拢共四十来人。
最低有九品芝麻小官,最高有时峥这个左都御史。
大庆子民,这才是真正的大庆子民
侯让喃喃自语,下一刻,声嘶力竭:恳请陛下!除其尊谥,革出太庙,以安万万冤死亡魂!!!
这句话之后,殿内久久无声。
百官在等庆帝的反应,而庆帝在等楼有知的反应。
楼有知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将他们一一记下,接着转身对帷幕内拱手:此事微臣不敢置喙,还请陛下定夺。
看似推脱的懦弱之语,落在聪明人耳朵里,却是无比的强硬。
要知道,杜千川干这事儿的时候,楼有知至少还让调取证据的。
这次连证据都不提了,直接让陛下定夺?
什么意思?
直接判定证据生效?
众官员眼神闪烁,彼此交流个不停。
楼有知
永泰帝的声音终于从帷幕后传出,你到底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百官心头一凛,暗道果然!
果然,幕后的那个人是楼相!
应该也不止这一次吧?
现在看来,上次的杜千川,也是楼相的手笔。
陛下误会了。
楼有知面不改色,此事,微臣此前并不知晓。
是么
永泰帝不置可否,道:既然这样,那就都拉下去,跟杜千川一样,以谋逆之罪斩了吧。
无比淡漠的语气,让所有人心头发寒。
尤其是楼有知。
他比其他人,更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要知道,这跟上次可不一样。
上次只有杜千川一人,而且论罪也是严芳开的口,永泰帝只是说了个准奏。
虽然意思一样,但意义完全不一样。
这代表,永泰帝对此事已经没有了任何耐心,决定大开杀戒了。
谋逆之罪诛九族,扩散到四十多名官员背后的族人,那就是数万!
陛下
楼有知抱拳,还想再说。
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打断。
怎么,朕的旨意,已经不管用了吗?
永泰帝冷冷说道,龙椅就在你面前,要不你坐上去,朕将皇位禅让于你?
楼有知面色变幻不定,片刻后,尚有些弯曲的腰背渐渐挺起。
永泰帝出不了后殿,那他就根本没必要顾忌这么多。
无非就是从暗地里的权臣,变成明面上的权臣罢了。
代价嘛,就是背上一个万世骂名而已。
背就背吧。
楼有知的脸色彻底冷淡下来,陛下龙体有恙,不宜再理朝政,即日起朝会
父皇!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楼有知撕破脸的话语。
大庆太子,姜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