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推他之人有悲切之声,且闻得一股淡淡的幽香,料想来人定是他的林妹妹了。
欲睁眼一看这位世外仙株,忽又打消念头,一则想假装睡去待会儿来个惊喜,二则想缓一缓激动的小情绪。
只可惜,黛玉虽非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宝玉听得越是心如刀割。
果然,一切小心思都抵不住林妹妹的眼泪。
宝玉只好睁眼,将身子欠起来,见眼前人两只眼睛肿得跟猕猴桃似的,正趴在床头注视着他。
一幅如此美丽的画卷: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泪花点点,气喘微微。
这让谁能抵挡?
宝玉以肘强撑上半身,歪着头叹息道:哎,你又来做什么?这大热天的。我虽挨了打,但并不觉得疼痛。我这个样子只是装出来给他们看的,你不可信真。
黛玉听了,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日后方抽抽噎噎地吐出来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吧。
宝玉乖巧地点点头:嗯,是得改改,身为男儿,有些事必须担当起来,我不能再这样浑噩懦弱下去。
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宝玉便知这是霸王嫂凤姐驾到。
要想在贾府混得好,首先,起码得与凤姐搞好关系。
无论别人如何评价,反正在宝玉眼里,凤姐这人能说会道,有能力有手段,妥妥的女强人,可惜书读得太少,目光短浅,缺乏远见卓识,以致做了不少令贾府加速衰败之事。
黛玉听凤姐来,忙起身要走:我从后院里去吧,回头再来看你。
宝玉一把拉住:她来你走,却是为何?
黛玉急得直跺脚,悄声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她又该拿我取笑寻开心。
宝玉依旧不放,笑道:那也不怕,取笑寻开心多了,大家也就慢慢习惯默认最后水到渠成。
你要死。
还记得上次我们怄气争吵,和好时也被凤姐逮个正着,可最后又能怎样?
这么一折腾,黛玉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宝玉有心改变,故而死皮赖脸不放,见凤姐进来才松手。
如今他可再也不是那个虽然会爱在心口但行动上却总是半遮半掩欠几分火候且遇事又喜欢逃避的宝玉了。
第一次表白黛玉居然神魂游荡般拉着袭人的手,把对象都搞错了那种有失水准的事以后绝不会发生。
黛玉羞得满脸通红,见凤姐进来也忘了叫人,只娇嗔地瞪了宝玉一眼,然后低下头以免与凤姐正对的尴尬。
可好些了?凤姐粉面含春,进来便问宝玉。
多谢嫂子关心,不过皮外伤,未及筋骨,无甚大碍,休息调养数日自然好了,还请嫂子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替我说说,让她们不用担心,老爷那边就
宝玉笑着冲凤姐挤了挤眼。
见宝玉这会儿说话字正腔圆,头脑又清晰,凤姐两弯柳叶吊梢眉微微上翘,一双丹凤三角眼也笑开了。
知道,知道,你没事儿就好,我一会儿就跟老太太太太说去,至于老爷那边,就说宝玉眼下痛得厉害,恐怕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读书写字见客了,需要好生休息调养,你看行不?
还是嫂子懂我。
那林妹妹为你哭肿了双眼,是否也要我向老太太太太禀告一声呢?凤姐忽然拉起黛玉的手,眉开眼笑地对宝玉说。
反正我不介意。宝玉回道。
黛玉刚稍微缓过劲儿,又羞红了脸,忙挣脱双手,一跺脚道:好个贫嘴贱舌的二嫂子,尽会拿我寻开心,讨厌!
哟,看,宝兄弟挨打,你哭得跟熊猫眼儿似的,别只脸上害羞嘴上说讨厌,其实心里头暗自高兴着呢。
还说。
好好好,不说,我也不打扰你们。凤姐扭身就走,边走边交代,宝玉想吃什么,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叫人直接往我那里取去。
知道了,嫂子慢走!宝玉答应一声,继而笑对黛玉,凤姐对我们两个其实蛮不错,你
话还没说完,黛玉便一扭头去了:谁跟你东扯西拉。
呵,这个林妹妹果然有些小性子。
随后,除了薛姨妈本人,其他像贾母打发人来,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等来探望,皆是袭人倒茶接待,宝玉一概不管。
掌灯时分,袭人被王夫人叫去了。
准确地说,是袭人自己主动要去的。
她这一去,王夫人确定了她准姨娘的身份地位。
这样也好。
所以宝玉并未阻止。
刚好趁袭人不在,叫口齿伶俐的晴雯来。
晴为黛影,一点不假。
晴雯打扮得十分出挑,给人一副清高模样,长得风流灵巧,水蛇腰,削肩膀,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眉眼恰似黛玉。
宝玉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她在做什么,若是问起我来,就说我好了。
晴雯回答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刻也放不下林姑娘,可白眉赤眼儿的,这会儿去做什么呢?
把这个送给她。宝玉伸手拿了两条旧手帕递与晴雯。
晴雯端详着,不解地说道:这就奇怪了,无缘无故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作甚?若是惹恼了她,又说你打趣她。
放心,她自然明白。宝玉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我还得嘱咐你两句。
什么?
宝玉虽然相信晴雯的口才,但觉得说明了似乎也不好,故想了想又吩咐道:给我取来纸笔。
你都这个样子,要纸笔做甚?
无碍,虽然下半身疼痛,但双手还运动自如。
晴雯只好取来纸笔。
宝玉就侧趴在榻上背对着晴雯书写,写就折叠起来又交给晴雯,嘱咐道:
告诉林姑娘,让她早点休息,切忌多愁伤感又诗兴大发,若她执意要作,那就让她作完再看。
林姑娘有这么听话吗?
有。宝玉自信地回道。
好吧。晴雯这才拿了手帕,往潇湘馆来。
来时黛玉已然睡下。
晴雯将宝玉叮嘱的话以及物事送达后便抽身回去。一路盘算,可不解何意。
黛玉起初亦是不解。
后听晴雯说是两条旧手帕才悟过来,原来是我心依旧,大有传达爱意私定终身之情。
这让她不觉神魂驰荡。
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也不想嫌疑避讳,起来研墨蘸笔。
尽管宝玉提醒她切忌多愁伤感又诗兴大发,可她此刻余意缠绵情感沛然,又哪里管得了?
再说宝玉也并未嘱咐她一定不能作,只是让她执意要作的话,作完再看她的便笺便是。
念在宝玉这片情真意切的份儿上,大不了遵从,作完再看。
于是,她在两块旧手帕上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整日无心整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还要往下写时,黛玉只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本就虚弱的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只好停笔,打开宝玉写来尚未拆看的便笺。
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令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