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溶月回传信笺时,六月已过半。
她之所以耽搁这么久,并不是因为谢清澜的联络渠道出了问题。
而是,她在接到飞鸽传书的那一刻,突感自己竟那般脆弱,不得不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
或许,人总容易高估自己,预想千百遍的事,到了真发生时,还是不免失落,更不免钝痛。
即使,与殇沫成婚的是她的阿姐;就算,这本也是她想要的结果,还是无法直面,不得豁然。
但,她也并非全然消沉,亦关注着江湖上的所有动向。
“那晚,在张彪家中的蒙面人,是不是关尘?”
“从种种迹象上来看,大小姐应该猜得没错,那人正是关尘。”
“关尘能够出现,那极乐天尊也要藏不住身了…”
冷童轻轻剪掉燃黑的烛芯,烛火渐渐直上,映照着她的脸颊。
岁月,也让这位暗影女侍多上了几分端庄。
如果,她在朝廷中任职的话,那也绝对算是两朝老臣了。
她先后效忠于素海棠和冷溶月,从如花似玉的年纪,到如今全身散发着成熟的韵味。
她坚韧沉稳的外表下,藏着沧桑与寂落,更藏着一颗想要坚持守护的决心。
她并不衰老,仍有沉鱼落雁之色,齿白唇红之容,绰约多姿之躯。
但,嫁人这种事,好似始终与她无缘,从未深交过男人的她,就连与成婚擦肩的资格都没。
冷溶月曾询问过她多次,也主动为她选了多人,她却每每拒绝,每每躲闪,不曾相见。
——她说:只想一生守在冷溶月的身侧。
——她说:这算是一种救赎,救赎她没有保护好素海棠,救赎往日旧主对她的恩情。
可,多年后的今天,她与冷溶月纷纷扰扰,相伴相随,倒也分不清谁在救赎谁了…
现在,她听到冷溶月的言语后,便知晓她的这位大小姐,也应是坐不住了。
——恐怕,北上已是迫在眉睫之事。
“大小姐打算何时出发?”
冷溶月笑了笑,“什么事都瞒不过冷童姐姐,这么多年了,我都唤你姐姐,事实上,我也该唤你一声童姨了。”
冷童摆弄着桌上的杯盏,也将倒好的茶水,递给了冷溶月,“一个称呼罢了,能守在大小姐的身旁,时时可以看着大小姐,冷童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接着说:“对了,我这就去收拾一下细软。”
“哎呀,不必,”冷溶月有些撒娇地拉住了冷童的臂膀,“现在,我是无法走出应天府的。”
冷童,勐然回眸,“为何?”
“我们瀑水门的人,还在城外杏子林中,若我一动,太子哥哥定然多心,也会无法安心的,”冷溶月,说,“所以啊,在朱棣北伐未归之前,我都是无法走出应天府的。”
冷童,慌乱道:“可是,殇沫少门主和你阿姐,还在宣府等着你参加婚宴。我们收到信笺已久,北方也迟迟没有传出他们成婚的消息,他们还不是在等着你前去观礼?”
冷溶月都了都嘴,“应该不是在等我…”
她又不禁轻摇着头,接着喃喃道:“据探子传来的消息,张彪在死前说出了宣府‘极乐阁’这个地方,殇沫应该是在等那日的蒙面人再次出现。”
冷童,惊道:“大小姐是说,他们在等关尘?”
冷溶月点了点头,“我自认,还是多少了解点殇沫的,他又怎能忍心让我前去看他成婚呢…倘若,我真的去了,恐怕他这婚啊,也结不成了。”
冷童,迟疑了片刻,道:“那…那如果关尘迟迟都不肯出现呢?”
冷溶月,沉声道:“他会出现的,只是早与晚的问题。”
冷童,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冷溶月,缓缓道:“关尘绝对付不了谢清澜,至从师父不在后,谢清澜也成为了一代剑神,名列江湖第二。如今,在这江湖中,很多人都想亲眼见识一下,秦楼客是否能够用逍遥指,夹住谢清澜手中的神剑,且还开了不少赌局呢…”
她接着说:“更何况,还有殇沫与阿姐在,那关尘也自然知晓,他这次是逃不掉的,只是尚未想明白自己的出路罢了。”
“出路?”冷童赫然觉醒,“难不成,他想再次回归‘天翱门’?还做他的‘天翱门’二弟子?”
冷溶月微笑摇头,“一个见过权势的人,且享受过权势的人,又怎会还愿意做一个江湖人呢?权势,也是让他不顾弑师之仇,依然追随萧执的唯一理由。”
“他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冷童怔怔一语,“他一个江湖人,且还与阿鲁台部有过密切交往,仗势狐假虎威的,他既想要权势,就必然要入大明朝堂,朱棣的朝廷又怎会接纳这样一个人呢?”
冷溶月,嫣然一笑,“或许,这也并无可能。”
“怎讲?”
“如果,这次朱棣在深入蒙古腹地,都无战果的话,很有可能会借助漠北妖师之事,痛击兀良哈部。毕竟,漠北妖师是兀良哈部族首领的儿子这事儿,他既已知晓,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冷溶月,说,“帝王出征嘛,定是要彰显一下帝威的,更何况是想要成为千古一帝的朱棣呢?”
冷童不解地看着冷溶月,“可,就算如此,这又与关尘是否能被朱棣所用,有何关联呢?”
冷溶月缓缓地饮下一口茶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加之人,谁又敢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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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个具有蒙古血统的贵族,甚至是一个王族,投靠朱棣的话,朱棣又怎会拒绝呢?”她的双眸,在杯盏中闪烁,她的双唇也在杯盏前,再次微张,“倘若,真有这事发生,那朱棣可是能炫耀到死的。蒙古贵族或王族归顺这事,一旦发生,不但可以彰显大明国威,亦能狠狠地挫败一下蒙古人的锐气。”
冷童有些难以置信,道:“大小姐是说,那关尘可以假扮成蒙古的贵族,甚至是王族?这怎么可能呢…以假乱真之事,又怎能登上大雅之堂,受人指认呢?”
冷溶月突然发出一阵凄笑,“想我冷溶月都能成为纪纲的义女,曾几何时,我的义母念顺夫人,还有让我成为皇族的野心,若不是纪纲想将我作为与皇子们联姻的筹码,恐怕,我义母念顺夫人早已遂愿,如今,我也是什么郡主或公主了…”
她接着笑道:“所以,欲加之人,谁又敢言呢?只要朱棣认,谁又敢不认,谁又敢多嘴呢?”
冷童咬着嘴唇,沉寂了良久。
她实在无法想象,冷溶月说的这些,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难道,帝王的一句话,真的可以决定一切吗?
至少,在众多话本里,还是有不少直言进谏的言官,不畏生死,坚守正义的。
更何况,大明至朱元章时,言官就素以直言进谏着称,又怎会放任不管呢?
或许,在一人统治下的国度,统治者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横行无忌。
她终是在百般思量下,又一字字问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大小姐,如果你说的都可以成真的话,那我们为什么要帮关尘呢?那关尘一旦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后,会不会转向来对付大小姐你呢?”
冷溶月凝目望向窗外,月光也在这一刻洒落在她的脸上,美人如月,月如美人。
“不会,因为关尘是个聪明人,这也是他为何能活这么久,且还能忍受着弑师之仇,认贼为主的原因。他在朝中站稳脚跟后,只会更加偏向于我,还会将我助他成为大明朝臣一事,当为维持关系的筹码…”
她接着微声道:“至于,我为何要帮他…这个问题,冷童姐姐你应该不难猜到,他或许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萧执藏身之处的人了…要知道,我是必须要取下萧执的人头的,我与他之间的仇恨,实在太大…”
冷童沉吟片刻,暗道:“萧执的藏身之处,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消息,能用一个消息换来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与位极人臣的地位,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划算的一件事了…谁人又能拒绝呢…”
冷溶月长叹一声,“所以,在这世上有仇也好,有怨也罢;是敌也好,是友也罢,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只要有利益在,就没有什么不可缓解之事,也没有不可合作的可能…众人皆陷其中,醉生梦死,唯有我等愚人,坚守正道,视仇恨比天大,比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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