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珠,从天散落。
如遮天箭雨,不曾停歇。
泥泞的道路上,水洼连片,似要坍塌。
路人在这种天气下行走,应是十分艰难的。
可,奇怪的是,道路上却驶来了几辆车马,马车上盖着数件蓑衣。
显然,这并不是华丽的马车,而是赶路的百姓。
马车上拉的也是些最常见的谷食。
通常,谷食也是最怕雨水的,不但容易发霉,还容易发酸。
他们之所以选择在雨天赶路,其实也是算好了时辰,刻意为之。
因为,就在一个时辰前,天上飘落的还是雪花,又大又急的雪花。
在雨天行走,总要好过在雪地中行走。
从雪变成雨后,也有了利于出行的温度。
宣府就是这样,夜晚风沙卷着冰凌,撞门敲窗;天亮后,便就成了大雪,路滑如油,骡马也会因车轮深陷雪中,不得前行。
唯有正午,大雪成雨,雨化雪层,行路最佳。
现在,两个身影就随在一辆运满谷食的马车后,徒步走着。
驾车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并没有问候,他们与驾车人应是不相识。
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要在雨天行路。
他们的靴子已覆满了泥水,里面完全渗透,一身蓑衣也旧得不能再旧。
倘若说,他们出现在此处,也是有意为之,只为看一看路边的风景,可能很多人都不愿去信。
但,他们中的一人,也的确是被生拉硬拽过来的。
他一向很听她的话,就算她在提出想要来此走走时,他尽管会皱眉诧异,百般不解,但,还是跟着来了。
起初,或许有埋怨与碎语,可走着走着,他也便就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绝不会抛下她,她既然想来走走,那不管雨水多大,道路多泥泞,他也是要陪伴到底的。
更何况,此刻的他也觉得能在大雨下的道路上走走,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通常,一个人在够糟糕的情况下,反倒会觉得很愉快。
当然,这也需要良好的心态。
他从未见过她在雨水中狼狈的样子,就算她是他的夫人,她也为他诞下一女,他还是觉得错过了太多与她有关的风景。
此刻,他露出了澹澹的微笑,微笑够甜,也够痴。
——原来,她真的是天下第一美女,即使化了妆容,也丝毫不妨碍她的惊世绝艳。
她却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吐了吐舌头,又送上了一个白眼,回正了脸颊。
两人继续在这条路上走着,若谁脚滑,另一人就会在第一时间搀扶上去;若谁渴了,一人仰头接雨,另一人也会张开嘴,做出相同的动作。
直到行至一个岔口,一人才缓缓驻足了下来,远眺着远处的庄稼。
原本大步向前的另一人,在错过肩身后,也极快回转,再次与驻足的那人并肩而立。
一人突道:“你可知,我们脚下的路,是什么路?”
另一人怔了怔,迟疑道:“我们脚下应是官道。”
一人接着问:“那你可知,为何人们要把庄稼种在官道旁?”
另一人挠了挠头,“因为官道便于行走,到了收成时,也能很好的运输。”
一人没再发问,而是侧脸望向了更远处的地方。
另一人沉寂了片刻,反倒先急了起来,“溶月,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你要么不声不吭,要么问些奇怪的问题,你这样儿...我真的会很担心...”
这两人,正是殇沫与冷溶月。
冷溶月闻言,缓缓抬臂,指向西方,“西边多为游牧民族,他们粗犷、豪迈,也多以狩猎为生。”
然后,她又指向正前方,“我们眼前多为农耕民族,他们以种田为生,靠天吃饭。”
最后,她缓缓落下手臂,也渐渐低垂了眸子,“自古以来,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就有冲突,游牧民族常常会纵马踏田毁地,依靠农耕过活的人们,就会拿起农具,向他们反抗。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原始的交流方式。”
殇沫望着远处的庄稼,皱眉道:“眼前,庄稼好似没有被毁坏的痕迹…”
冷溶月,道:“那是因为他们在经过最原始的交流后,学会了取长补短,相互贸易。游牧民族会将兽皮与马匹等卖给农耕民族,农耕民族也会将草药、谷食等售卖给游牧民族。”
“由此可见,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充满矛盾的,特别是两个习俗与习惯完全不同的人,”她接着说,“他们之所以有了现下的贸易往来,也是因为有人跨出了信任的第一步,只要有人愿意跨出第一步,接下来在接触后,才会觉得其实彼此都挺好。”
殇沫,笑道:“你说得这些,就像是两个从未接触过的人,一开始会有抵触,会有敌意,待到有了信任后,就能成为朋友,甚至会爱上对方。”
冷溶月都了都嘴,缓缓摇头道:“你所说的是女人爱上男人的方式,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遇,从相遇到爱上,每一个步骤都不能缺少,也缺一不可。可,你们男人可不是这样,通常第一眼看到,就会生出想要一个女人的想法来...”
殇沫,急促道:“我们那叫一见钟情!”
冷溶月愣了一眼殇沫,没好气道:“我与你初见之时,也没见你对我有什么一见钟情…现在想来,反倒是我对你一见钟情,但,即便是有一见钟情的成分在,我也是要先了解你,再做往后的打算的…”
“你还说,那时的你只知道气我、取笑我,我倒是想对你一见钟情,可谁知晓你那般鬼灵精怪的,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着了你的道,”殇沫,说,“不过,认真算起来,我们的初见应该是在‘秋思阁’内,阁中的你就好似一位与世隔绝的神女,超凡脱俗,净雅端庄,我们一起下棋,一起品茗,真的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冷溶月闻言,撇了撇嘴,“听你这么一说,你倒是挺容易一见钟情的。只要温柔一些,端庄一些,再与你下下棋、喝喝茶,就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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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沫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男人的一见钟情,大多也是见色起意。但,真正的一见钟情就必然离不开两样东西。”
冷溶月,惊道:“哪两样?”
殇沫,道:“第一样是莫名的想要靠近,第二样是莫名的想去信任。你应该知道,这两样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有多么难。”
冷溶月点头,表示默认,“的确很难。这世道,一旦处处警惕成为了习惯,想要靠近就成了奢侈,更别说信任了。”
殇沫,笑道:“是的,很多信任都是用经历与磨难换来的,但,有一种信任,却是与生俱来的。当你遇到那个人后,就会不由地去选择相信。什么距离、抗拒、厌恶、洁癖等等都会抛之脑后,会觉得原本的认知都是错误的,只会觉得之前没遇到第一眼就想要靠近,想要信任的人罢了…”
冷溶月眼波流动,凝视着殇沫的脸颊,“然后呢?你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后,想要做什么?”
殇沫耸了耸肩,澹澹道:“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更好得活着…”
他缓缓侧脸,柔情似水地看着冷溶月,“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没出息…”
冷溶月,弱弱道:“什么?”
“我想躺在愿意去靠近,愿意去信任的人怀中,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最好能躺一辈子,”殇沫,说,“我会觉得很安逸,很轻松,很安全…”
冷溶月一脸惊然,道:“安全?你们男人也期待安全?”
殇沫重重地点着头,“是的,安全。男人不会轻易说出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也往往会成为男人的核心,但凡觉得不安全的人和事物,有些阅历的男人都不会去靠近,更不会与其有任何交际。”
冷溶月翻了个白眼,“骗鬼呢?那些在秦楼楚馆中搂着姑娘饮酒睡觉的男人,我也没见他们有介意过是否安全的。我可不是小女孩,你休想湖弄我!”
殇沫澹澹一笑,“找乐子的男人,通常不会选择同一个女人,也都是为了以解寂寞。但,他们寂寞的根源又在哪里呢?”
冷溶月一字一字道:“花心呗!吃着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
殇沫含笑摇头,“准确地来说,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男人的脆弱是你们不能理解的,倘若一个人的怀抱能够包裹住他的所有脆弱,那么,他是否出去寻花问柳,也便变得不再重要了…”
冷溶月,不解道:“什么意思?”
殇沫,缓叹道:“你可以理解为母亲的怀抱,只要男人找到了母亲的感觉,他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了…”
——很多时候,男人就像是个孩子,只要你能哄、能拿捏,能恩威并施,他就不会离开。
——任何一个孩子,也都是不会离开自己的母亲的。
冷溶月狠狠地踩了一脚殇沫,“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能从我身上找到母亲的感觉吗?再说了,我有那么老吗?”
殇沫龇牙咧嘴间,抬腿揉了揉被踩得生疼的脚,随之跳到一旁,没有再言。
至于,他所说得母亲的感觉,想来冷溶月在一时之间,也是绝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因为,她已然做到了“母亲”的角色,所谓当局者迷,从不自知罢了...
“气死我了,本来将你带到此处,是要与你说些正事的。现在可好,想要与你说得事,都现在全忘了...”冷溶月手托下颚,又思索道,“对,官道,说到农耕的人们,为何要把庄稼种在官道两侧了…”
…